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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风吹过我的村子

来源:阿坝日报 2018-07-27 09:05   https://www.yybnet.net/

杨素筠

初秋的午后,一束阳光透过木窗,斜斜地照在阿江奶奶石头藏楼的房中,阳光也照在地板上那一大堆刚从地里收回的玉米包谷上。我和阿江奶奶坐在小木凳上,我们俩一边说着话,手里不停地撕着玉米包谷壳,撕掉壳的玉米要趁初秋的阳光,放到楼顶去晾晒。

那天,我跟着村支部书记的妻子玛基,去她姐的婆家阿江奶奶家的,玛基要去帮阿江奶奶家收玉米。驻村期间,我一个人总愿意跟着玛基走村入户,那样,既可去深入了解村里的情况,也可随心走走看看,去听听村子里那些动人的故事。

清澈的蒙岩溪水跳跃着,跌跌宕宕的从村子下边的深涧中流淌而去,初秋的阳光下,地里的玉米棒饱满而低垂,玉米的叶子依然十分青翠,山雀歇息在房顶上,发出“啁啾,啁啾”声。

一到村子,玛基就把我带到阿江奶奶家的火塘边,让我去陪阿奶撕玉米,她和她姐姐与村里来帮忙的几个年轻人,一头穿进玉米地里掰玉米去了。玛基和姐姐都是很漂亮的嘉绒美女,与村里的年轻人一样,都充满朝气和活力,我进村看见的那几亩玉米地,被她们很轻松收地收割完备,才三、四个小时,几块黑土地里高高的玉米地就被“夷为平地”,只剩下一些小花小草了。村里的人特别热心肠,邻里和乡亲相互帮助,他们也一起帮助村里所有的贫困户和缺乏劳动力的人。

阿江奶奶碉房的火炉上,熬着一壶奶茶和一壶开水,锅里煮着风干的藏香猪肉和香肠。今天,是她家收玉米的日子,村里的人来帮忙,锅里煮着午饭,奶茶香和藏猪肉香味弥漫着整个房间。

透进窗的阳光,被火炉里不断冒出来的浓烈烟雾缠绕过滤着,成为凝脂一样洁白的光带,被竖条的木窗若有若无的分隔成束,在藏式橱柜和房间的木地板间游离闪烁,折射在橱柜中的几只黑陶罐身上,透来斑驳迷离的光芒,小村的时间,仿佛被凝固得深邃久远了。

我和阿奶不紧不慢的说着话,阿江奶奶面容慈祥清秀,肤色白净,精神爽朗,劳动让她活得很开心,岁月只在她的额头上刻了几丝细细的纹路,与我说话时,她总是微微笑着,笑起来还带一些少女的羞涩和腼腆。

她说,他的丈夫原来在县粮食局工作,退休后回到村子来生活,回来三十多年了,丈夫有汉姓,姓陈。他们有一双儿女,都结婚了,儿子和媳妇在村子务农,女儿女婿在外工作,孙儿们都在外读书。

“我快满八十岁了,老头子都满八十五岁了,他现在身体不太好了,身体好的时候偶尔上山放放羊,捡捡菌子,我给他说,想干就干点轻松的活儿,不想干就在楼上去吹吹风,晒晒太阳。”阿奶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对丈夫的体贴和关心。在我看起来,阿奶的年龄,并不是她所说的那么大,我感觉她还不到七十岁的样子。

她说“我喜欢我们小村子里的生活,我喜欢有风吹过村子的日子。”

“有山风吹过村子的日子”这句话,乍一听,你一定以为是诗人说出来的句子,但不是,这句话,是从一个八十多岁的地道农村藏族老阿奶嘴里说出来的,在阿江奶奶的心里,她的村子安静美丽,吹过村子山风芳香有味,山风乖巧,有时也会发脾气,风会带来各种美妙的声音,也带来各种好的心情。她熟悉来到村子里的所有风,就如熟悉自己家的每一个孙子,喜欢风吹过村子的日子,就如喜欢孩子在身边的日子。

她说:春天来了,当柔和山风从森林那边吹过来,画眉鸟和山麻雀就会在村子里欢快的“叽叽喳喳”叫起来,这时她知道该去给田地松土,背肥料,撒种了;当山风带着新鲜泥土香味,吹上碉房时,她就知道种子开始发芽了,山花要开放了:当山风带着细雨滋润声和潮湿青草拔节声,悠悠吹过房顶时,她就会听见布谷鸟的啼鸣声,这时她就知道该给玉米和麦子松土添肥了;当暖暖的山风从窗外,带着轻微的口哨声吹进屋子,送来白野玫瑰花的芳香时,这时风能把她从梦中唤醒,满含花香味的风,仿佛是她又一个乖孙儿在轻轻敲房门,她就知道是玉米和小麦杨花授粉的时候了;当山风呼啸,带着夏日的雷电暴雨声,划过石碉楼的夜空时,这时的风,像个淘气的孩子,一定会把很多东西破坏掉,甚至把石板瓦片摔下楼顶,她便知道,该给房顶压土添瓦,做好防漏和排雨了,也该选个好日子将青稞和小麦收回家了;当山风夹带着庄稼地里玉米枯叶声,森林边落叶的“沙沙、沙沙”声时,她便知道再过几日该去收割玉米和土豆了;冬日,带着冰霜和寒冷空气的山风,一定是呼呼啦啦的尖叫着吹过石板的房顶,这时知道雪要落在村子的森林边了,她会将火塘烧得旺旺的。

小村生活的日子久了,阿江奶奶知道,小村子里什么时候该吹来什么样味道和声音的风,如风不按时来,阿江奶奶会爬上碉房的顶楼去等风,实在久等不来,她会轻轻的为风作祈祷,希望风能平安到达她的村子。只要等来那季节里的风,她还会喊上老头子该上山去找回放养在森林里的藏猪和那些牛了。

吹到村里的风,被阿江奶听惯了,山风便成为阿江奶奶的孙儿一般,阿奶知道他的脾气和性格。

她说前几年在城里带孙子,租了间小房子,周围全是高楼大厦,小房子一点风都吹不进,她不喜欢那无风的日子,那日子让人憋闷。

阿江奶奶所在的这个村子,是我们单位脱贫帮扶联系的蒙岩村山脚下一个只有六、七户人家的小村子,小村子名字叫斯塘夏。小村的上下不远处隐隐约约还有几座碉房,掩映在森林中,炊烟袅袅。

之前,每次去蒙岩,我们都会经过小村上面的道路,夏天去的次数较多。几栋藏式碉房很诗意地点缀在开垦出来的山坡的几块台地中间,整个村子周边是红、绿、黄多种杂木林。

夏天,这种带刺的白色野玫瑰花,在这里开得特别耀眼,盛开在路边、田边、森林边,满山满坡,芬芳而美丽,那白色的玫瑰花,仿佛能让整个世界变得纤尘不染,静谧而美好,小村子,被掩映在这满山的白色玫瑰花丛中,清澈的溪水在村下流淌。每次路过,总爱驻足停留,望望这个被白色玫瑰花包围浪漫无比的小村庄。

虽然,白玫瑰在马尔康众多峡谷中处处盛开,但是,她们在这里开得特别的安静饱满,朴素而芳香。

这让人联想起,100多年前英国皇家旅行家,植物学家伊莎贝拉女士写的《长江流域旅行记》一书,她来过马尔康梭磨和这些峡谷中,书里曾经这样描述马尔康峡谷的植物世界和白玫瑰“这里峡谷里的河水是绿色的,看起来像翡翠,河边弯曲的树干上悬挂着蕨类,兰花以及红色和白色的玫瑰花,玫瑰花有长长的枝条,树干上有一层薄薄蕨类和美丽的苔藓,在阳光下白色玫瑰仿佛是透明的,溪河中倒影出朵朵的白色玫瑰花,铁线莲和雪山,河水的轰鸣声永远回荡在峡谷和悬崖中,我在这个美丽的如童话世界,充满白色玫瑰芳香气息的地方走过几天,回想起来也是一种奢侈”。那美丽白色玫瑰花令西方人也流连忘返。

进村那条小路的尽头,被几条更小的路连接着,那几条更小的路一条条从秋天的田地中延伸过来,道路尽头便是一座座古老的碉房。

那些石碉房,恰到好处地分布在秋天的玉米田地块边,房前是一些成熟的玉米地,房后较为潮湿的地里栽种着洋萝卜,玉米地里还有很多已经成熟的向日葵。房屋,田园,山水,森林构成一幅与世隔绝的典雅悠闲模样。田地十分整洁,房屋十分端庄,村子一派宁谧。

石碉房均为3-4层的藏式结构,房顶上几乎都盖着石片瓦,也有二、三间新碉房上盖着红瓦片。就地取材,石木本色的建筑,仿佛受尽周边的自然环境的特别浸润与加持,与周边土地和山石浑然一体,与花草树木气息和谐,经过无数年月的洗礼,美感十足,每一座石碉房,好似一个智慧的老者,神态安详,脾气平和,带着厚重淳朴的气质,安然座落在祖辈们开垦的土地中央。

十几株高过碉房核桃树,点缀在村子间,那些核桃树杆大粗大,有的需要三、四人以上才能将其合抱。我想,你只要一走进马尔康的嘉绒藏寨,不需要多问,只要看见谁家门口的核桃树的大小,你便可知道这座石碉房有多古老,老核桃树既是这家人的依靠,更承载着碉房和村子无限的希望。高原山区,核桃树特别能抗击各类自然灾害,在过去灾荒年代,谁家庄稼欠收,只要家里有还几株核桃树,那么那年一定会平安度过困难的。老核桃树高可达几十米,夏天,一座大碉房、一大块土地以及很多的庄稼和牛羊,都可以在一棵棵宽大的核桃树冠掩映下,凉快的躲过高原强烈的高温和燥热,度过炎热的高原夏季和秋天。核桃果味香可口,还是嘉绒人酥油奶茶中必不可少的佐料。

这个季节,村里的核桃果实已熟透了,熟透的果子随着秋风掉落一地,进村我就能听见“啪嗒,啪嗒”时有时无的核桃落地声。一群藏香猪被那“啪嗒,啪嗒”声音吸引过来,在地上抢食着随处可见的核桃果,它们嘴里发出一串串“嘎嘭、嘎嘭、嘎嘭”声响,它们不时还发出欢快的哼哼声。

几只小狗,毛色黑白相间,在村子里窜动,看见陌生人来村,都抬起头大声的犬吠,就能听见谁家老阿奶或者阿爷发出几声吆喝,于是,几只狗仿佛就懂了意思,不在吠了。

阿江奶奶家和村里的人们一样,他们珍惜和感恩大自然赐予他们的良好环境,他们从不去破环周边的花草树木,花草树木在这里野性而自由的生长,万物充满生机,在美丽的小村子里,过着,依靠原生态,保护原生态的生活,他们种地养殖,捡菌子、挖中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自己满意的日子。

阿江奶奶的儿子三郎,将撕去壳的玉米背到楼顶去晒。他告诉我,以前他家养了一百多只羊,听说羊比较破坏植被,他就把羊全都卖了,想壮大其他产业,来年准备养藏香猪,把村里那些没人种的土地全部租过来,用租地种玉米来喂猪,他说自己有的是力气,就是缺少思路,希望我也帮助他想想怎么发展产业。

他计划建一个大一点的养猪场,准备将猪场建在靠青杠树的山边,他说,放猪有技巧,春天刚把猪仔放上山时候,得给猪搭建一个窝棚,带一些玉米或者胡豆撒在窝棚里,最初十几天,主人每晚要到棚圈前,用一个大瓶子装上一些玉米,在手里不断的摇动,瓶子内的玉米碰出声响,让猪听见,同时在窝棚内撒上玉米粒,每天若此,猪成条件反射,每夜会按时回到窝棚来过夜,十几日后,主人就不再频繁去喂它们了,可隔很长一段时间再去喂一次,直到秋天,将他们赶下山来关在圈里喂养。猪在森林里长大,还会与野猪杂交,生出更多的猪仔,一起带回家,这样喂养出来的猪,肉质香嫩,还节约人力和粮食,看见他如此充满信心,于是,我鼓励他试试,我想他一定会成功的,他们那里有那么多天然的青杠籽可利用。

他说除了种地,养殖,他们村里的勤快人家,每年都会到附近的山上去采松茸和各种野生菌,也有很多名贵的中药材,比如羌活,他和老婆夏天就去挖中药材和捡菌子。

一边说,一边同他上楼去晾晒玉米,一上楼我就看见一个老爷爷坐在二楼平台屋檐下晒太阳。三郎说是他爸爸。如阿江婆婆所说一样,陈爷爷看起来身体有些虚弱,脸色有点青,他看见我,忙给我让座,他说他自己得了慢性肺心病,感觉呼吸比较累,在楼顶吹吹风舒服一些,他说,自己患病已有很多年了,也看过很多医生,该老了。他没事就会在楼上久久地坐着,吹吹风、晒晒太阳,每天看阿江奶奶楼上楼下的晒粮食,晒衣服,晒猪草,晒牛草,自己身体不好,帮不了阿江奶奶多少。

等阿江奶奶闲暇时,她会陪陈爷爷一起坐在楼上,煮一壶山上采回来的茶辣树叶(当地野生老茶),安静地喝茶,一起看村里的庄稼发芽长大,看村周围的树林开花、结果、落叶。一起吹吹村子里的风,他们很满足也很开心。

前不久,听玛基说,陈爷爷心肺功能衰竭,春节前去世了,按照他生前与阿奶的约定,安葬在小村前高高的山梁上,他说他要在那里等阿奶老去那一天。

不管陈爷爷他的故乡在那里,这生他找到了一个安静的村子,在这个小村子里,他用尽了一生的时间,与他爱的人,相守了一辈子,坐在楼台的微风中,过着一起听山风吹过他们小村子的日子。与爱人一起播下种子,一起期待种子发芽,期待山花烂漫,等待庄稼成熟。他们的人生是完美无缺的。小村的日子,令人羡慕,真愿意生活在这样子的一个小村庄,做一个如阿江奶奶这样子一个地道的农民。

下辈子吧,我想下辈子我一定愿意,当一个地道的农民,就这样一起,在小村子里,与爱的人一起,男耕女织,养一对儿女,关心粮食和蔬菜,放马劈柴,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看着白色玫瑰花开满山坡,一起听风吹过我们的小村子。

等阿奶百年以后,他们俩一定会继续听山风吹过村子,那一听,将会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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