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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64岁独腿泳者:14年 平均每天横渡一次嘉陵江

独自收好泳衣泳帽,王荣准备出发去嘉陵江。

从重庆沙坪坝美丽山水小区到嘉陵江中渡口码头,常人要走13分钟,王荣要15分钟——多出来的两分钟,是用在一坡63步的阶梯上。

他只有一只腿。

这是他每天去嘉陵江游泳的路,365天乘以14年。按泳程算,这14年,他差不多平均每天横渡一次嘉陵江。

那只孤单的拖鞋,总是放在靠石壁的这一面。

14年的同一天

重庆的冬天,无风,灰霾沉沉压下来,此岸看不清彼岸。中渡口码头的入江阶梯,上面摆了几双冬泳者的拖鞋,唯独那一只黄色落单,在它上方的石壁上,挂着一副拐杖,它们是一家人。

人在江中。64岁的王荣用仅剩的右腿蹬地,奋力一跃,几分钟后,只看到江心一个小白点,那是他的泳帽。

按他的说法,冬泳科学的游法是跟着温度走:“一度一分钟”:今天12度,游12分钟。实际上这一天他还是游了15分钟,江心折返,上岸的时候,皮肤变得黑红黑红,握一下他的手,透心凉。一起上岸的兰林取下拐杖递给王荣。

 兰林34岁,是金沙冬泳队最年轻的。王荣是队长。“第一次来,看到王队(残疾),还是很惊讶的,这对我们好手好脚的,是个刺激,也叫鼓舞吧。”

和队友一起远程漂游。

中渡口的江面有缓缓朝向上游的回水,人不会被水流往下冲,相对适合游泳。王荣带领的沙坪坝金沙冬泳队,2011年正式在这里建了“基地”——他们叫基地,队友们凑份子,沿着码头靠石壁的这面,修了石台阶,石桌石椅,购置了健身器材,搬来储物柜,甚至还砌好灶台,冬泳队员们冷了可以烧炭烤火。

冬泳队松散,大家有空就来,身体是自己的。平均每天也有几十人陆续来去,来的人都跟王荣打个招呼,有的等他一起入水,下水前在他身前身后大吼一声鼓个劲,有的在江中始终离他前后不远。 

开车回家的队友,喊王荣搭一程,他摇头:“不用了,你慢点开,注意安全。”车能走的平路,他的脚程与常人无异,对他来说最难的是那坡梯坎。他有严重的青光眼,做过手术,现在的视野已经萎缩到只有眼球中间平视出去的一个小圆孔,没有余光。

他在这坡梯坎上摔过多次。“下雨地下滑,重心不容易拿稳。好在骨头没摔断,歇一下,起来再走就是。” 

王荣每天下午两点半出门,往返加游泳,再加上准备活动,最迟四点钟一定回家。再大的雨都去,雨也是江的一部分。在这个时间里,他的每一天都是同一天。

上岸的时候,还有一坡梯坎,兰林跟在他身后。

去中渡口码头的路上,这63步阶梯,对王荣来说是最险的一段,他摔倒过无数次。

孤单萨克斯

这是被命运暴击之后的另一种生活,细细碎碎的拼接和重建,王荣持续了34年。

王荣的家进门是一面照片墙,挂满他和妻子曹萍年轻时期的照片,一个帅,一个美,是经得住时间和潮流反复挑剔的那种好看。1983年,重庆纺织厂的青年工人王荣,是厂里乐队的萨克斯手,曹萍是车间里美丽的纺织姑娘。

王荣的家进门是一面照片墙,挂着王荣和妻子曹萍最美的年纪,最美的面容和身影。

悲剧是把美好撕碎给人看。

持续的左臀疼痛把王荣送到手术台上,切下的组织拿去做活检,两小时后,手术医生说:缝合吧。他的眼泪轰一声冒出眼眶——如果良性,方案是立即切除,如果恶性,方案是缝合后择期再手术。

他知道是骨癌,知道要截肢,但不知道医生给家属说的是:只能活半年到一年。那时曹萍怀孕才三个月,王荣的家人怕拖累曹萍,姑姑在病床前劝王荣:孩子还是不要了吧……

两人都舍不得。曹萍的父母说:一定要留下孩子,我们来带。

“没有想到过死,只是想到要截肢,是个废人了,想起还是悄悄哭,那几个月,哭完了这辈子的眼泪。”说起眼泪,他笑了一下。

等手术等了两周,越来越痛,痛到他巴不得马上截肢。1983年药不好买,他偷偷让家人从制药厂内部购买了止痛片,医嘱剂量是两颗,他三颗五颗翻几倍吃。“那也是痛完了这辈子所有的痛,所以你问我下梯坎,坐公交,摔倒痛不痛,我说不算痛。”

重新回家是三个月后了。永远失去左腿的人,在漫长的时间里,总是幻肢,总是摔跤:右腿迈出去,不存在的左腿就跟上去,身体的重心也跟着去,意识快不过行走的本能,总是摔倒。也气,也哭,对着左腿那段离地三尺的空,“都说离地三尺有神明,为什么对我是个空?”

 脾气越来越坏,吵架,摔东西,曹萍一直忍。终于有一天,曹萍也发火,一句一句怼,带着滚烫的火气,噼里啪啦怼回去。两人都在那个时刻默契地意识到什么,从此曹萍不再惯适王荣,王荣也觉得再不打住,人真的就“废了”。

曹萍快临产了,王荣要化疗,纺织厂的医院照顾他们,给两人安排了一间单独的病房,他们就当成家,摆好煤油炉,吃饭洗衣都在医院。

曹萍上班,王荣一个人,也不出去,一整天抱着他的萨克斯吹,走廊里反反复复响起邓丽君的《甜蜜蜜》,“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门关着,有的不一定看得见,但总是听得见。

刚截肢那段时间,王荣最爱用萨克斯吹《甜蜜蜜》。

小世界

 曹萍是从来不在王荣面前落泪的,但同事跟王荣说,她在车间里哭过很多次。34年后的今天,即将60的曹萍依然美。工厂垮掉、双双下岗、独自一人打工养家、照顾残疾人、拉扯孩子、作为独生女照顾父母直至送走……所有的痕迹都不在脸上,在不能回头的地方,一提起,清亮眼睛水雾就涌上来,眼泪在眼眶里硬生生稳住不落,“没想过放弃,我爸爸妈妈当时也说,人家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是个好好的人,不能说生病了,就不管了……”

老两口和小孙女,即将60的妻子依然美丽:“没想过放弃”

那一次激烈的争吵后,曹萍再没把王荣当残疾人看,安排他做饭,收拾屋子,甚至给生病卧床的岳母端水倒尿,做得不对,不好,曹萍也要指出来,王荣也认真改。“把他当个平常的人,日子就是平常的一天。”从柴米油盐磕磕碰碰中生发的生活哲学最有力量,那是来自人的力量。 

但生活会不断打怪升级,不断检验这力量。儿子上幼儿园,王荣去接他放学,同学当面指着说:“他的爸爸是拜拜脚,一个脚!”儿子回过头狠狠吐一声:“呸”。后来幼儿园第一次开家长会,儿子回来说:“爸爸不要去哈,妈妈去。”

上下公交车,是摔跤摔得最多的。几年前,他上车后,司机说:“麻烦哪位让个座,他不坐下,我不敢开车哈……”这句话,王荣说,他一辈子都记得:“你们健全人不懂,残疾人世界小,一句话,让个座,排队让个位置,都记得一辈子。”

 王荣在社区做了三年助残员。截肢的左腿,裤脚好解决,他可以熟练地卷好整齐塞进腰带,鞋子扔了太可惜。他到处打听,寻找多年,终于找到一个右腿残疾、尺码相同的人,每年送几只新鞋过去,认认真真当件事情来做。汶川地震后,重庆接收了部分伤员,王荣自己买了水果拄着拐杖去病房看望,其中一个少年,刚刚做了单腿截肢,躺在病床上,手里还攥着篮球杂志看,王荣在门口背过身,把冲上眼睛的酸,努力压回去。

 这是他所说的残疾人的世界的“小”。

王荣的日常,要做饭,做家务。

11个月的小孙女,最喜欢爷爷抱,王荣只能单手拄拐杖,腾出一只手抱孩子。

世界是一条江

跃入江中是王荣最发光的时刻,这个时候,世界就是一条江。

王荣获得过2015央视体坛风云人物年度大众体育精神奖提名奖,在市残运会游泳比赛中夺过银牌,并创造了国内独腿残疾人长距离游泳的记录——7个小时,全程40多公里。

除了厄运,所有的好,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2003年,当时纺织厂还在,包了一家游泳池,搞内部活动。“我想去,不想做个废人,你看好手好脚的人,都是要找点别的东西。”

更衣室是第一道关卡,所有人都看着他,有熟人,也有陌生人,没人说话,沉默是更大的压力。救生员在池边看着他,也没说话。入水瞬间,他有点想流泪,水包围上来,裹住他,托住他,水是久违的安慰,熟悉又柔软的安慰,最后一次,是在20年前了。

人是能够轻松浮在水面,但平衡不好掌握,单腿打水,力量单边,人很难游出直线,渐渐游成一个圆。没有人笑,王荣自己笑了。

青光眼需要有氧运动降低眼压,他找到了最好的运动,嘉陵江一江碧水拥抱了他。“一开始只想游出一条直线,慢慢的想,跟健全人在一起,我不要游成最后一个,然后又想,要游得更快,试一试单腿最快有多快,后来又想要远,想知道最远能游多久……”

下江的路上摔过无数次,拐杖断过,被扯进过夏天江心的大漩涡,救援过冒失的年轻人,也去东北的冰天雪地PK过冬泳……一条嘉陵江,把他的世界渐渐拉大扩宽。

江水是一种安慰。

2007年7月3日,金沙冬泳队14名队员上午10时从北碚正码头下水,经过7小时左右的游程,下午5时10分抵达石门大桥下的基地。这是王荣创记录的一次远征。

王荣获得的各种荣誉。

王荣还参加了三届南滨路5公里迷你马拉松,30多分钟走完全程,参加了两届解放碑世贸大厦攀楼比赛,一届环球金融中心登高赛,73层楼用时30分钟。

因为单腿承重,他的右腿膝盖远比比健全人磨损严重,10年前就开始注射玻璃酸钠(关节腔润滑液),疼痛并没有拦截住那只独腿。

 ——“跑起来的时候,在水里向前游的时候,其实并不觉得是残了的,好像人还是完整的,就跟周围左右那些人一样。在他们中间,我不是最后一名,你知道我心里那种高兴吗?”

2017年1月王荣带领金沙冬泳队代表重庆赴吉林松原参加全国首届冬泳体验交流活动。

(原标题:独腿泳者,14年横渡嘉陵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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