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那枚发卡

苗小苗，资深码字工，出版《遍地庄稼》《农民的眼睛》《皖北大地》等十余部作品。曾荣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安徽省五个一工程奖、北京文学奖、老舍散文奖等。现任职某杂志社。

苗小苗

是从那枚发卡说起的。我说着发卡所处的位置，卫生间洗手台那个仿红木妆奁匣，带一只隐秘的小抽屉，匣上放瓶瓶罐罐，而抽屉里放发卡。却在收拾物品装车回程时，忘记打开了——那枚精致的韩式发卡，就那样被遗落在一座叫宿的城市，一只神秘的抽屉里。

说罢，微微一声叹息，看向娃。娃眼里飞出几分吊诡的笑意。

逛了数次商场，再也买不到那样可心的发卡了。又补充一句。

两人闲闲地坐在沙发上，说着闲话。细想起来，这样放松地说闲话，机会太少了，真是奢侈。如果不是特殊时期，娃早已开学，我也早已开班。窗外飘扬着细雨，好几天没有下楼了，储备的食物告一段落，就把话题转移到外出采买上。

没有口罩。我又一声轻叹。

那个东东，牌子叫什么?娃问了句。

是说KN95吗?

见我一脸懵，娃又追加一句，我是说发卡。

闲话口罩

还是年前抢购了一些菜品，消费了近十天，告罄了。这是年初七，阳历1月的最后一天，规定上班的日子。但因为“疫情”，上班延迟了。面对内容空空的冰箱，两人商讨一番谁出门采买的事。娃自告奋勇要当采购员，从照顾老同志的角度出发，娃责无旁贷。不跟娃争，但出门最重要的装备没有。

口罩。

谁也没有想到，口罩成为必需品脱销品。大年三十，去药店购酒精和口罩，告知没有。心里懊悔平时为什么不多备些口罩呢?曾有一段时间，学着小年轻的样儿，购买了有色彩和美丽图案的时尚口罩，专用于下班走路佩戴。穿越好几个街区的行走，马路上有汽车尾气，戴那种有着好式样好颜值的时尚口罩，既能抵挡一些灰尘和尾气，也显出几分达人做派。然后发现，戴着口罩大步流星，呼与吸之间的气流，很快把眼镜弄雾霾了。坚持了一段时间，尝试了几次盲人摸象般的行走之后，只得和口罩作别。仿佛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口罩，也有戴之不知何处寻的慨叹了。

突然想到，家里应当能找出被冷落的时尚口罩。就去装小物件的抽屉翻捡。那只粉紫小格子的纯棉口罩被找了出来。新新的，还罩在塑料封袋里。拿着口罩，惊喜了一下下，茫然了一下下。这物什，它能抵挡住病毒吗?

见我拿着口罩发呆，娃一把抢过，研究了片刻后，打开手机，开始搜索。度娘闪出各种关于口罩的信息。口罩有多少种类，哪种是一次性使用的，哪种可以反复使用。还有用高压锅蒸煮用电熨斗烫熨用电吹风消毒让一罩多用的小妙招。不用说，一次性医用口罩和KN95、N95是首选，只有这种口罩才能防止病毒侵袭。那么，时尚口罩这厚厚的几层设置，就算白设了?也有人跳出来说，时尚口罩也能防病毒的，但大部分人认为，这类口罩就是图个好看，防病毒是万万不行的。

更有各路大神手工制作口罩、面罩，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高手果真在民间。度娘度得人眼花缭乱，而我们能选择的，就是使用这唯一的一只时尚口罩，外出，采买。

娃划拉着手机屏，突然仰头，得意一笑。已经下单了，超市送货上门，拼了许多水果哦。暖暖地看向娃，被保护被照顾的幸福感油然而生。我的儿呀！戏剧念白般地一叹，娃笑笑道，老简单了，母后何必多虑。

果真，不到半小时，快递小哥已将物品送到，但进不了小区大门，只给放大门口。没有冷冻食品，不急，天黑时再去取，那时候人会少许多。娃笃定说，天黑戴时尚口罩外出，影响不大。

两人开始等待天黑。做了简单的蛋炒饭，又打了杏仁露，然后坐沙发上叙话。这时候的主题是口罩。目前的一只时尚口罩，只能解一时之急，而且具有高度风险。以后的外出不可避免，因为，过几天上班是肯定的。只有求援了。从微信朋友圈得知，各大药店的口罩、酒精早被抢购一空，大家都处于防疫物资严重缺失状态。购买没有可能了，那么，只能向朋友求助了。这种时刻，无疑是虎口夺食，不，不，这个比喻不恰当，但夺食是肯定的。向谁夺呢?第一个想到某女友，她是医药公司高管。电话打过去，三次，均无人接听。突然想，她的手机绝对会被打爆，因为第一时间想到她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只得作罢。第二个，家乡发小。做医药生意多年，还能缺口罩?第一时间接听电话了，但他说他正在老家乡下陪老母过年，村干部再不给出村，他没办法搞到口罩。又求助了一个……然后，就放下电话了。各种借口使我怀疑友情了。不，不，我不能这么不厚道。非常时期，还想着索取，这比朝人借钱还难为情的行为，太不妥了。

娃静静听着我打一通电话后，就搭了一句，我爸肯定有办法。是啊，这个时候，怎么忘了这个重要人选呢?立刻电话过去。果然。娃爸有学生正好是跟我同属一城的居民，学生怎能不救助老师的家属?很快，一个同城快包就来到了大门外。当天黑后娃去小区门口取网购的菜品时，那包十只装的口罩就过来了。N95！真是太奢侈了！

两天后，又收到一友人捎来的五斤酒精和二十只医用口罩。和她素昧平生，只因她看过我的小文《扎手的麦芒》感受深刻，突然意识到我需要救济。她居住的城市，这些东西，药店还有售。

2月10日上班时，我是戴着N95出门的。

网购高手

娃像蜜蜂采蜜一样，开始了辛勤的网购。两个芒果一只木瓜组合，一只鸡腿三个鸡翅组合，海鱼和江鲤，三文鱼和鳕鱼，土豆番茄加生姜，平菇杏鲍菇金针菇，娃娃菜平包菜大白菜，各种拼单，互为成全，娃一次能购一堆东西。每回东西送到小区门口，他都拉着带轮子的购物袋，前去拿回。小区门口专门设置了储物架，几千口人的小区居民，网上采购的东西摆放得林林总总。有时东西到了，正赶上我下班，娃就把信息复制给我，让我顺道拿回。有一次，娃购了三个品种的苹果，其中有专门生吃的，有专门打奶昔用的。我分不清，把生吃的两只苹果打奶昔了。娃连连叹息道，暴殄天物啊，那是进口苹果，一只要抵普通苹果三只，是专给你老人家尝鲜的哦。

每每购回一批物资，娃都要叹息一句，怎么还没到呢?我好奇，问道，什么呀?娃想想说，没什么，到了你就知道了。有一回，娃猛然惊叹，我掐，快到门口了，怎么没放下就走了?

我觉得娃蛮神秘的，就说，购买了什么宝贝啊，这么在意。娃说，一个小物件，开始吧，说到了蜀山配送中心了，后来说交通管制，不给走，送不出来，说要推迟。反正也不怕推迟，变不了质的。然后就没消息了，最后居然劝我退货，我才不。说着，娃扭过头，搁以往，我早投诉他们了，但现在不，非常时期嘛。老母你放心，无论千山万水，它早晚会到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投诉他们，疫情当前，快递小哥不容易。我把钦佩堆满整片表情，看不出来啊，我娃真是长大了。娃哼了一声道，我都长老了好不好?我同学已经能挣年薪了，我还在啃老，惭愧啊。

一边等待快递小哥送物品一边在网上下单，我见识到了一个网购高手的风姿。钙片，维他命片，不受管控的药品，手巾，湿巾，棉签，酒精棉球，甚至一只电饼铛，在我们轻声细语叙说前尘往事和新闻正发生时的空隙，凡是话语里牵带出的物品受到褒奖后，娃的指头即刻下单。很快，娃呼道，卡要刷爆了。这张卡装着娃兼职赚到的银两，没想到，超期长的寒假，卡里的内容都让娃孝敬老母了。

但娃更在意的，是那单迟迟未到的宝贝。连我都忍不住期待起来。这个宝贝，到底是个什么宝贝呢?

力推老母

暂时不开学，但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场所，那些四散的学生，不收收心，怎么行?于是，网课开始了。或许是上网课的缘故，娃念叨那件宝贝的次数锐减。

肃静，不要走动，我要上课了。娃招呼道。娃坐在客厅的大桌子边上网课。客厅的背景要好看些，墙上有字画，很有文化气场，顶灯也亮堂。而书房就差远了，地上堆放着书，四面墙壁都是书，而且摆放凌乱，出现在镜头里，一定碍手碍脚。

按娃的指示，我肃静了，待书房做自己的事。我要给长篇收尾，按计划完工。网课是中午一点开始的，娃的同学，亚非拉都有，黑皮肤白皮肤黄皮肤，时差各异，老师煞费苦心，将准备在北京时间上午九点三十分开始的网课，调整为中午的一点三十分。这样，散布在全球各地的同学，或早起或午睡或进入夜晚，大家互相迁就一下，就一起来听网课啦。

上网课的女教师，声音温柔甜美，笑声华丽。我想了好一会儿，才决定用“华丽”一词来形容她的笑声。这么好听的声音，对同学而言，是种福利。因为是第一次上网课，操作常有差误，她就在课堂当场求救，哪位同学是网络高手，帮她调整。这些研究生同学，各显神通，网课上得热闹之极。真想到镜头前看看这位了不起的女老师，又怕误闯镜头后我粗衣蠢貌之相唐突了她，造成她以为我娃不是我亲生娃的误解，只得作罢。

你最得意的书，给我说说呗。不上网课的空隙，娃在帮出版社校对一部作品。这是能为他即将负增长的银行卡充值的一种利好行为。娃兼职帮人校对外文书，已经不是第一次。每每看到娃电脑满屏的英文，不得不像文盲一样轻轻摇头。

《农民的眼睛》吧。怎么?

你写个作品简介，要好看的有气势的那种，然后，书的封面及个人简介，一起发给我。娃不多作解释。

立刻停止手头工作，把《农民的眼睛》找出来，按娃的要求，略作整理，一股脑儿发了过去。

两天后，娃才哈哈一笑说，举贤不避老母，何况我这是在推荐中国作家的作品。或许怕我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娃淡淡说，我们的一项作业，向国外一家网站推介文学作品，我试试看呗。

心下暗自欢喜。不抱幻想，只为娃这份力推老母作品的孝心而傲骄。

姗姗迟来

娃是坐朋友的顺风车回上海的。

日期选了三次，终于锁定在3月7日上午9时。虽然漫长的寒假，让锅碗瓢盆交响曲越奏越和谐，但离别还是来了。送娃到小区门口，刚站定，顺风车准时到达。一直到那辆车优雅地攀上高架桥，我还没有归整好自己的心。此时，娃发来一条微信：一直没退货，宝贝再出发，很快就到啦。

肯定是那件他时常念叨的宝贝了。

3月8日，天下女神的节日。时逢周日，呆家里给长篇继续加力。收到娃发来的截屏后，连忙朝小区门口跑。

门口的置物架，又高又长，在层层叠叠的物品中找了几个来回，终于锁定那只小小瘦瘦的纸盒。

真的是太小的一只纸盒，被彩纸包裹着，样子精致，但明显有被压迫许久流浪许久的沧桑。捧着纸盒回家，心里很有仪式感。小心上楼，喷洒酒精，拆封。泡沫塑料和纸团里，静卧着一只银色的金属物。

一枚发卡。

式样是那么熟悉，和遗忘在宿城的物品几乎如出一辙。只是笼统讲了它的外形、质地，娃咋就记住了，并且按图索骥，居然就给他找了出来。

立刻拍图，向娃报告这迟来的惊喜。娃回复一个表情图：这位女士请你克制自己。

被幸福袭来的感觉，是很享受的。在宿城挂职的那年暑假，娃从上海来探亲，出宿州东高铁站时，娃手里摇晃着一个金色纸袋，那家知名品牌金店的金字，在纸袋上妖娆亮眼。娃利用假期在泳馆做救生员的收入，大部分变成了一只手镯。本来想买白金的，但价位太高，资金一时跟不上。娃不好意思解释道。这只有些稚气的银手镯，从此就一直戴着，成了最爱，也成了显摆的资本。娃是否记得第一次用小鱼换取的那只小挂件?那还是他在南京长江路小学念书的时候。在郑和公园水塘边，他捞小鱼，卖给同学，攒了一学期，终于在学校门口小摊位上买了一只彩色石头挂件。那是娃第一次给老母送礼物。一想到他在水塘边弯着身子捞小鱼，我的心就揪起来。那口水塘我见过，很深很深。

放下长发，再绾起，把发卡别在头发上，用手机自拍不同角度的图，发给娃。娃回复了V表情图。被期待数日的宝贝发卡，终于名花有主。

心下欢喜，去阳台上赏花。花盆里的白菜花，开得正旺。它们样貌纯朴，花期悠长，已经绽放整整一月，仍旧此谢彼开。这几棵白菜，年前从乡下菜园买得，带着根和泥土。为了保鲜，就随手栽到花盆里，准备春节时慢用。没成想，它们恋土，把花盆当作自个的家了，长得结实，绿莹莹煞是可爱，就任其生长了。它们知恩图报般开出满枝黄花，香气缭绕。跪下身，从一个角度仰拍，这片娇黄的花朵朵，立刻成了一座花园，摇曳出满天满地的芬芳。

而深情的蓝天，就在花朵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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