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枫醉染离人血——清末陇西诗人祁荫杰的凄美爱情故事本报记者　王长华

祁荫杰,字少潭,号漓云,别字少昙,1882年出生于浙江杭州。自幼跟随任浙江杭嘉湖道的父亲成长,游历了江南很多地方,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他聪明好学,才华横溢,少年时代就诗才出众。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考中举人,是庚子、辛丑并科的举人。因为在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时,科举停考,次年与辛丑并科补行。于光绪三十年(1904年)考中进士,一榜进士名额140多名,祁荫杰以22岁少年成进士,琼林宴诗中有“三百人中最少年”之句,后被授予礼部光禄司主事的官职。

弱冠盛名:

集唐贤之长乃卓尔名家

在京城时,祁荫杰即以诗文饮誉京师,名播陇上,时有“都下诗人无不知有祁荫杰先生者”之说。

“清亡后,筑室渭滨,隐居不仕；了然于是非之念,忘怀于得失之林,宠辱不惊,闲远自适。”(罗锦堂《<漓云诗存>跋》)

于右任先生在《读陇西祁少昙<漓云诗存>后记》认为:“祁先生之诗,出之以雄强,约之以绮丽,体物寓兴,卓尔名家。”

水梓先生评价漓云诗道:“集少陵、长吉、义山诸大家之长。晚近陇上诗人,实无出其右者。”(《读<漓云诗存>书后》)

罗锦堂先生还在《<漓云诗存>跋》中感叹说,《漓云诗存》三卷,陇西祁荫杰先生之遗稿也。卷一为《韬罗词》,乃先生悼念闺中亡友之作。运绮丽之笔,写悱恻之情,寸管留香,飞花扬彩,神奇畅婉,令人心醉!冬郎玉溪而后,不数观也。

罗锦堂先生认为,在爱情诗方面,乡贤祁荫杰先生,完全可以与韩偓和李商隐相比。这是因为,祁荫杰先生的感情经历,也和李商隐极其类似。

祁荫杰先生回到故乡陇西后,各级官僚和地方士绅,歆慕其大名,都争相备上厚礼,以结交祁荫杰为荣光。如果得到祁先生的一句话或者几个字,都如获至宝,但先生却视之漠然。祁先生每天在案头上放置一束鲜花,闻着花的馨香,拥被而坐,甚至不发一言,以此终老。大概祁荫杰先生,心中有着难言之痛。

其实,联系到国运的变故和祁荫杰先生的个人情感因素,人们便不难理解先生内心的伤痛。

祁荫杰的好友饶石顽先生在《韬罗记》中写道:“韬罗者,犹离忧也。”

在《韬罗记》的开篇,饶石顽援引古代文人的爱情故事,说明自己著作此文的缘由。

我曾经读过司马迁的《相如传》,最喜欢读有关卓文君故事的那段文章。这段文字写得温婉绮丽,详实丰赡,而且文词清新,缠绵悱恻,就好像是司马迁讲自己的故事一样。司马迁和司马相如在同朝为官,因此,他的文章才能够准确传神地描写出卓文君的侠义多情,这也许是司马相如亲口给他讲述的。

读元稹的《会真记》,有人评价说,这是元稹隐去自己的真实姓名,而像道学先生那样,为自己的无情寡义作辩解,这个见解何其深刻!李贺的《恼公》,以浓词丽笔写冶游情事；李商隐的《柳枝》诗,写他的初恋,思而不得,却比相思更为伤怀；陆游的《沈园》,为怀念其原配夫人唐婉而作；冒襄的《影梅庵忆语》,是回忆董小宛之情词；朱彝尊的《风怀》,写的是和妻妹之间的一段凄美爱情；黄景仁《两当轩集》中的《绮怀》十六首,写自己年轻时曾同表妹两情相悦,但故事却仅有一个温馨的开始和无言的结局,表达了一种爱情失落无处寻觅的绝望,因而更加凄婉动人。

这些文人的爱情故事,就像一股浓烈的感情,在心中郁结着,找不到宣泄的渠道。所以,他们宁愿自我暴露其心灵中的隐秘,任人言说,也不愿在身后像被用作祭品的猪一样而让人供奉!但求这些人的才华和他们的故事,以及他们的名声,不至于淹没于后世。这样,他们的情感,才能够得到宣泄。

我因此而写下《韬罗记》。

前后“韬罗”:

用绮丽之笔写悱恻之情

关于祁荫杰先生的“韬罗”故事,应该有前后之分。

前“韬罗”,姓徐,名霜琼,浙江会稽人。工于诗文,精于刺绣,容华绝代,肃若天人。父亲在陇州(陇县,隶属于陕西省宝鸡市,古称陇州))做官时,随父居于官所。

光绪壬寅年(公元1902年),霜琼的妹妹浣清时年十六岁,嫁给了陇西祁漓云。祁漓云是吴柳堂先生的外孙。

祁漓云这一年十八岁,少年多才,生于杭州西湖边,风姿潇洒,就像魏晋时期的名士们一样,具有一种率直任诞、清俊通脱的风度。

霜琼比漓云大一岁,时年十九,漓云以“琼姐”相称。霜琼性格庄重矜持,寡言少笑,不喜欢和姊妹们在一起游戏和玩耍。霜琼第一次见到漓云后,对母亲说:“过去游览西湖时,见到一人,梳着双丫髻,穿着深红色衣衫,额头上的头发下垂,坐在一位留着长胡须的老仆人的肩上,莫非就是云郎吗?”

暮春时节,陇州官署之后的花园里百花盛开,蜂飞蝶舞,很是热闹。为了让孩子们玩得高兴,花园里搭起了秋千,高约一丈左右。漓云站在秋千架下,看大家玩。这时,霜琼像一朵云一样轻轻地飘过来,对漓云说:“我病了很长时间,害怕风吹日晒。今天看到你在这里,就专门过来了。”

有一天,漓云和霜琼一起到她的姨娘芝娘家赴宴。到了天黑,喝醉了才回到家里。霜琼也有几分醉意,她娇弱无力地倚靠着妆台,金钗和梳妆盒散放在桌几上,对漓云说:“替我收拾料理好!”

须知,首饰和梳妆盒是旧时女子最为私密的器物,只有非常亲密的人,才肯让他去接触这些东西。由此可见霜琼对漓云的爱慕。

不久,漓云去四川省亲,途中写了二十首《惋梅》诗,寄于霜琼。霜琼回信并安慰他说:“相爱之人即使远隔千里,仍然互相思念,这比那些虽然在一起生活,但同床异梦者要好得多。人生苦短,不过就是区区百年时间,只要适合自己的心愿就很不错了,何必悲戚呢?”当时,西洋摄影法刚刚传入中国,能用西式照相机照相,对当时的青年男女来说,是一件非常时尚的事。霜琼就到照相馆照了一张照片,封好后寄送给漓云。后来,漓云的一位朋友看到后,竟然背着漓云把照片偷偷地藏了起来。

癸卯年(1903年)春天,漓云又来到陇州,见到霜琼。霜琼说:“你的面相聪明而又狡猾,但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昨天在宴席上,婢女和老妇人都偷偷地在笑你,说你心怀其他,意不在酒。”

从此后,霜琼与漓云纵谈诗书、历史,经常借用古人作为镜子,含蓄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霜琼经常说:“虞舜,是上古时代的圣人。帝尧的两个女儿,大的叫娥皇,小的叫女英,姐妹同嫁虞舜为妻,是古代二女同侍一夫的典范。《易经》中也有这样的话:‘二女同居\’。为何今天唯独不可呢?”

霜琼的话已经说得再也不能明白了,这是借古人的故事来比喻自己的心愿。

熟读诗书,谙熟历史掌故的漓云哪能不知?但他只有羞惭而脸红,微微含笑点头表示赞许:“古人确实有这样的故事,古籍中也确实有这样的记载。”

甲辰年(1904年)的春天,漓云远赴京城,参加由礼部举行的科举考试,一举成为进士。不久,新科进士及第后,用来报登科之喜、以泥金书写的帖子就附在家书中寄回漓云家,一家人都喜不自胜。

但是,乐极生悲,漓云在京师居住期间,霜琼的妹妹浣清却因病不救,溘然长逝。正在悲戚之间,漓云的朋友传来一个消息,说霜琼也因病而逝!这更无异于雪上加霜。顷刻间,漓云觉得整个世界都倾覆了。他万念俱灰,悲凉凄怆,不能自已,甚至都有了遁入空门,离开俗世而隐居的念头。每到夜晚,漓云几次梦见霜琼袅袅婷婷,风姿绰约,笑吟吟地迎着他走来……漓云还真以为是霜琼的魂魄来了。就这样,漓云因思念霜琼而离群索居,长期郁郁寡欢,一腔幽怨思念之情,难以派遣,只能郁结于心中。

当时,京城的富豪家族和世家大户十分羡慕漓云的盖世才华,都想争相得其以为贵婿,但漓云内心却相当坚定,坚持不允。

这时,漓云的朋友传来他母亲的严命,母亲甚至以非常严厉的言语和难测的后果相威胁。漓云是个大孝子,母命难违,只好遵从母命,在京城与钟婉湘女士缔结了婚姻。

乙巳年(1905年)三月,漓云回故乡陇西时遇雨被阻。路过陇州时,回忆起与霜琼交往的朝朝暮暮,霜琼天仙般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一时悲伤之情难以抑制,于是决定,再到霜琼曾经居住过的宅院看看。但是,漓云的朋友出于好心,担心他伤心过度,就劝他不要去。但漓云坚持着,非去不可。

还未进门,就见一位老仆人迎候在门口,说霜琼姑娘打发他来迎接贵人。漓云一听喜出望外,但又半信半疑,莫非霜琼的死讯是误传?这样想着,三步并作两步,跟着仆人,进入霜琼的闺室。

当时,霜琼卧病在床,听到漓云远道赶来,久病的脸上泛出微微的红晕,赶紧叫侍女扶她起来相见。

见到漓云惊愕的眼神,霜琼微笑说:“云弟为何珊珊来迟啊!云弟近来平安无恙吗?新人也平安无恙吗?可怜我的妹妹薄命,再还有什么话说呢?”此语一出,霜琼禁不住热泪盈眶。漓云面对着霜琼,就像呆傻了一样,痴立着不能言语。而霜琼也压抑着内心的怨伤,强忍着欢笑如初。

年幼时,霜琼在老家浙江会稽长大,家就住在苕溪边上。苕溪是浙江八大水系之一,在浙江省北部,是太湖流域的重要支流。由于流域内沿河各地盛长芦苇,进入秋天,芦花飘散水上如飞雪,引人注目,当地居民称芦花为“苕”,故名“苕溪”。

霜琼老家屋后有座小园,枕山临水,修长的竹子长得非常茂密,间杂种植着一些稀疏的柳树。绿树掩映之下,屋室内窗明几净,幽静绝俗。霜琼就在这种如诗如画的环境中读书长大。

后来,父亲做官于陇州,霜琼随着父亲,也搬家到北方,老家浙江会稽的家园也就慢慢荒废了。后来的行人路过她家的宅院,就指着说:“这是徐女士的家。”

或许因为从小就在灵山秀水之间长大,霜琼非常喜爱山水,经常想,什么时候能够再次回到故乡会稽,在苕溪边的家园中,观赏那如雪的芦花呢?什么时候,还能够在竹柳掩映的书房中,再读自己喜爱的书籍呢?看来,回到故乡已是不可能了。为了慰藉一股浓厚的思乡情结,只好“忍把他乡作故乡”,在父亲做官的陇州,修筑了几间书屋,起名为“忆梅”。这是因为霜琼回忆当年漓云为她而写的二十首《惋梅》诗,足见霜琼的重情重义。

霜琼还在“忆梅”书屋的东窗外种植了一株白杏。春天时,这株白杏绽放着的花朵,娇艳动人,令人为之倾倒。北方天气寒冷,很少看到梅花,霜琼就种植了白杏以代替梅花,不管白天还是夜晚,都在白杏树下吟咏《惋梅》……

霜琼曾经把自己比作《白蛇传》中的小青。漓云说:“琼姐太过分了。”霜琼曰:“你只会说好听的话,我怎么能够比得上小青呢!我的才华赶不上她,我说的是和她的命运相似。”漓云惊异地说:“琼姐为何要出此言语啊?”

霜琼平素非常爱读白居易的《长庆集》,还说:“‘琵琶相逢相识语\’这句,不是真正的才子,就不会写出这样的诗。”

有一次,霜琼在读野史时,突然若有所悟,神情悲伤而严肃地说:“世间的男人,只是喜欢女人的容貌罢了,又有谁能够心心相印啊?我恨霍小玉不会识人,于是才错嫁了李十郎。”

霜琼的多才多艺还表现在音乐方面,她对于音律的理解非常准确精妙。一旦听到有人演奏乐曲,几乎过耳不忘。即便是在醉后,还能以舒缓的长声将原曲摹仿出来。至于演奏过程中出现的音调高低起伏,错落变化,一旦有误,她都能敏感地挑出错误来。当年“曲有误,周郎顾”,而霜琼对于音乐的造诣,完全可以和周瑜相媲美!

这一年的七月七日晚上,霜琼邀请芝娘姨娘共同过“乞巧节”,并要求漓云写诗,以助兴会。不巧,正好这天晚上,大风夹杂着暴雨下了很长时间,漓云只能等着雨停了才匆匆忙忙地赶到。霜琼原以为漓云会早早地到来,没想到漓云迟迟才来。霜琼看到漓云,凝目站立了很久,非常生气,几乎要气哭了。漓云赶紧道歉。霜琼才消了气说:“你与我姐弟相称,为何要道歉呢?”此后,霜琼曾经教导漓云说:“一个人如果太清高了,就会变得孤僻；太高洁了就会感到孤独。你是聪明人,但是略微有点矫情。”漓云非常佩服霜琼对自己一针见血的评价,感慨地说:“只有琼姐才真正地理解我!”

(下转第六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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