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春祥：重走陆游入蜀路

陆游手书

《入蜀记》封面

崇州陆游祠 资料图片

陆游像

原载于清代陶士林《枕中杂记》和《陶氏源流》

本报记者 蒋蓝 文图

850年前，爱国诗人陆游从水路入蜀，就任夔州通判，用时157天，行路5000华里。陆游《入蜀记》记录了入蜀途中长江沿线风光与人文历史，抒发了对祖国山水的热爱之情，并借古讽今，充分体现了强烈的爱国情怀，树立了南宋一代昂扬刚健的美学典范。

前不久，作家陆春祥追寻陆游在四川的活动轨迹，为自己正在创作的《陆游传》寻找素材，旨在通过展示陆游的经历、入蜀的旅程，所遇到的人物与风物，所凭吊的李白、杜甫等文学前辈，探寻这些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笔墨的诗人和长江的渊源，梳理他们在地理空间和情感空间内的顺流逆流，以及一脉相承的文化和精神之旅。

嘉宾

陆春祥，笔名陆布衣、陆天等，1961年12月生于浙江桐庐。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浙江省作协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学会会长。出版杂文随笔集《新世说》《新子不语》《字字锦》《笔记中的动物》等十余部。作品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上海市优秀文学作品奖、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杭州市第五届文艺突出贡献奖等。目前正在撰写《陆游传》。

对话

逆水而上，凭吊李白

记者（以下简称记）：可以说，陆游对四川的感情，始于《入蜀记》。

陆春祥（以下简称陆）：陆游入蜀前后，牵涉到对金是否用兵的朝廷争斗中，心情不佳，“力说张浚用兵”而被免官闲居。绍兴三十九年（1169年），他接到朝廷任职夔州通判之令。这是陆游一生的一大转折点，其一是夔州离家乡山阴有数千里之遥，携家带口长途跋涉，艰辛可想而知。其二，如《投梁参政》一诗中说的，“残年走巴峡，辛苦为斗米”，45岁了，已是5个孩子的父亲，要继续为生活而折腰。幸而当时主政四川的王炎是他的好友，也主张对金用兵，两人志向相同。

记：第二年初夏，陆游携带家眷沿运河坐船，经浙江萧山、临安、秀洲和江苏的常州、丹阳后抵达镇江，从镇江又转入长江航道，逆水而上。一路游览名山名胜，一路访问故人好友，直到十月才抵达夔州。

陆：这半年的行程都记录在《入蜀记》中，157天行路5000华里，所见景致首先是要记录的，其中有一件事情值得一说。

船泊秦淮，陆游去见了秦伯和侍郎。秦伯和，名埙，是秦桧的孙子，和陆游同场考过试的。秦埙将陆游迎进接待大厅，四壁辉煌，栋宇宏丽，房子前面有个大大的池子，池外是御书阁。走进这样的大厅，陆游心里是什么滋味很难描述，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场考试如果心里有结，也早已过去，至少，孝宗赐同进士出身，这样的荣耀，不是一般考试可以比的，何况人到中年，世事沧桑，秦桧早已作古，而他和秦埙的关系，基本可以理解为同学，将行远方，拜访一下同学，会更显得他的大度和心宽。

记：船到当涂，这里有李白，这可是陆游心中的偶像。

陆：郡中两位教授陪同，陆游到了位于青山的李太白祠堂，李白墓就在祠堂后面。李白的族叔李阳冰做当涂县令的时候，李白前来投靠，因这里风景好，偶像谢朓的旧宅也在这里，李白就在此住了下来。此堂不知构于何时，堂中有两块碑，唐刘全白（幼时受知于李白）写的墓碑，后成都帅张真甫重修祠碑，陆游都看得很仔细。他看碑，不仅读文了解内容，还看碑的书法，看到好字，会在手心里点点划划。不少研究者认为，陆游的书法水平被低估，他的书法在南宋至少能排进前几名。

看过祠堂，拜过墓，陆游写下《吊李翰林墓》一诗，赞李白的气魄和诗才，叹李白的落寞，同时也叹人生、叹世事、叹自己。

江上中秋，夜观捕虎

记：入蜀途中，陆游写到了打虎的场景，非常惊人。

陆：自富池以西，沿江之南，都是大浪般起伏的大山，陆游观察到，山麓时有居民，往往在江边搭一个棚，拿着弓箭，趴在石头上，等待老虎。宋代自然生态好，虎成了患，李逵就找水那一点点工夫，老妈就被虎吃了；武松打了虎，成了大大的英雄。在一般农村，日益增加的人口，不断开荒拓土，虎的生存范围越来越窄，饥饿与生存成了老虎吃人的最大原因。在往上逆水的行程中，船工告诫陆游：以后我们都要白天行船，陂泽深阻，虎狼出没，夜晚行船，纤夫多为所害。

观捕虎的这一夜，恰是中秋，船泊蕲口镇，当地税务官——秉义郎高世栋来看望陆游，他是陆游在京口认识的老朋友。陆游带着儿子们登岸，临大江看月亮，江面远与天接，月影入水，水面荡摇不定，犹如一条金龙。随后他们去市中心，买了一些薄荷、乌梅之类的熟药，这些煎煮好的药品，船上随时需要备着。

陆游在诗中多次提到打虎，比如《三山杜门作歌其三》云：“中岁远游踰剑阁，青衫误入征西幙。南沮水边秋射虎，大散关头夜闻角。”提到射虎，这应为真事。宋代老虎多是大前提，而在深山密林中行军，撞见老虎，情理之中，况且陆游不是一个人，他带着几十个人的队伍呢。当一只吊睛白额、正处于哺乳期的母虎突然出现在眼前时，可以想见，久习武事的他，紧握着长矛，毫不犹豫地就率先冲过去。其实，陆游心中面对的不仅是虎，而是如虎一样的敌人，搏杀中，深含着杀敌的勇气。

实际上，十五的月亮并不是最圆，第二日船泊散花洲，空江万顷，月如紫金盘从水中涌出，这个月亮看得才过瘾，陆游写道：平生无此中秋也。

过浣花节，追思杜甫

记：杜甫也在夔州住过两年，留下了430多首诗……

陆：陆游对杜甫的感情，非一般人能比。在入蜀行程中，杜甫就如一盏明灯指引着他。他多处写到杜甫，比如船经公安，立即想起杜甫《移居公安》《晓发公安》等诗，据此推断杜甫的行程。陆游常常将缅怀和考证相结合，无论作诗为人，杜甫都是他的榜样。

乾道八年（公元1172）春初，陆游结束了夔州任期，应王炎之邀前往南郑（今汉中），经过阆中，此处杜甫曾来过两次，留下60多首诗，阆中人在与城相望的锦屏山建杜甫祠堂。陆游奔着纪念堂而去，写下《游锦屏山谒少陵祠堂》再次颂扬诗圣。从诗风看，这种慷慨激越是陆游内心悲愤的自然爆发，由杜及己，抒发长期空怀报国之志的郁闷。

记：他到成都后还遇上浣花节……

陆：四月十九日，成都杜甫草堂沧浪亭人山人海，人们在过浣花节。此节是为了纪念唐朝西川节度使崔宁夫人任氏。传说崔宁应诏回长安，有敌来犯，任夫人率守城军民，奋力抵抗，最终赶跑了敌人，蜀人感其恩德，在浣花溪畔设浣花夫人祠纪念。四月十九日是浣花夫人的生日，每年这一天，百姓都会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游乐活动。陆游在成都多次参加这个活动，不过他惦记的依然是杜甫，来草堂，正好可以解惦念之思。

成都这座繁华的城市到处是名胜古迹，不过杜甫的踪迹，仍然是陆游追逐的重点，他来到草堂拜谒，看着杜甫像，崇敬与同情加上自怜，溢于诗句间。

记：陆游寻找的不仅仅是杜甫遗失的诗，还包括他的后裔。

陆：淳熙元年（公元1174）夏，陆游在蜀州（今崇州）权知州，找到了杜甫的后裔，他写下《野饭》诗：

可怜城南社，零落依涧曲。

面余作诗瘦，趋拜尚不俗。

该诗后陆游自注：“杜氏自谱，以为子美下峡留一子守浣花旧业，其后避成都乱，徙眉山大垭，或徙大蓬云。”虽有人怀疑，杜甫并没有儿子留在草堂，但杜甫和陆游相距四百多年，后裔找到的可能性还是极大的。

记：蜀中生活，陆游的《天彭牡丹谱》不能不提，这是中国花卉史上的重要文章。

陆：陆游常常流连于城西沙桥上下，那里的牡丹尤其超绝，而刘村的毋家、城中的苏家、城西的李家种花都极有经验，陆游一家一家仔细观赏，并梳理出天彭牡丹的发展史：以前永宁院有寺僧，种出了好看的牡丹花，人们甚至将寺院称作牡丹院，一到春天，看花人云集。后来当地百姓宋氏、张氏、蔡氏从洛阳买了新品种牡丹，此后，洛阳牡丹在天彭茁壮生长，种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于成了蜀中第一。看过天彭百余种牡丹，陆游分花色选出三十四种名品，作《天彭牡丹谱》，结构上完全模仿欧阳修的《洛阳牡丹谱》，将彭州牡丹和洛阳牡丹构连在一起，为的是不忘洛阳，恢复中原。

淳熙丁酉（公元1177）的观牡丹季，成都官府在“西园”夜宴，事先派人用高价向花户买了数百个如尺大的牡丹花苞，待宾客坐定，花苞上露水尚未干，酒喝起来，歌唱起来，烛光与花相映，酒映花影，繁丽动人。陆游自然成了这场宴会的参加者和记录者。

细雨骑驴入剑门

记：陆游是如何去往南郑的？

陆：公元1169年（宋乾道五年），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王炎被任命为四川宣抚使，将办公地点由四川广元北迁至陕西南郑，以便突进到边境前沿，规划、指挥对金战事。三年后，陆游被王炎辟为四川宣抚使做幕僚，他正月从夔州出发，三月抵南郑，中间去了一次阆中，十二月至成都过年。

澎湃激荡的南郑八个月，改变了陆游的人生和诗风，南郑时间逐渐演化成了一种力量、一种思念、一种精神，深深浸润至陆游的晚年。

那年岁暮，细雨阴冷，道路泥泞，巍峨两山间，陆游一行艰难地行进在蜀道上，李白的《蜀道难》诗句不时冒出。陆游要去成都，他的新职务是成都安抚使参议官。陆游的坐骑是一头瘦驴，一般的平路能骑，但陡峭处，人困难，驴也困难，不忍心，只好牵着，前面就是剑门关，满腔诗情一下又冒了上来：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这首《剑门道中遇微雨》，在陆游的著名诗词中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手记

2021年1月31日

前不久，作家陆春祥来成都。此行是他追寻诗人陆游在四川的活动轨迹，为正在创作的《陆游传》寻找素材。

陆春祥出生在浙江桐庐，桐庐的陆姓家族与陆游孙辈是有关系的。经过多年积累，陆春祥着手《陆游传》的写作，按他的说法，“把纸上材料消化得差不多了，才开始身体力行地重走陆游之路，进行田野考察与时空对位。陆游的诗‘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在这样的感召下，我也要‘躬行’啊！”

之前他才去了奉节：“在奉节任职期间，陆游的诗歌题材更为广阔，语言渐臻炉火纯青，期间一共写下了诗词138首，还有我国第一部长篇游记《入蜀记》。我品尝了奉节美食，在诗城广场陆游塑像前瞻仰，又前往瞿塘峡、白帝城、宝塔坪、依斗门等地参观，登临夔门古炮台，夔门不愧为雄奇天下。在三峡木石艺术馆，我观看了名家绘画、书法等作品；在白帝城景区，我沉醉于石刻、石碑，流连忘返……”

后来陆春祥去了崇州市罨画池博物馆，每到一处，都详细探访陆游的相关史料和传闻，逐一拍照。

谈到陆游和长江，陆春祥有些激动：“中国现代传记文学的开拓者朱东润开创了历史人物传记的写作范式，他的《陆游传》通过陆游展现了那一段历史和一个时代的变迁，给了我很大启发。我想再写《陆游传》，鉴于他的诗歌创作基本上就是‘诗日记’，高度真实地记录了自己的所思所想、所见所闻，我更多地是想展示陆游所经历的人物与风物，展示那个时代的生活史与情感史。比如，《入蜀记》所记录的长江沿线情况，对照现在，尽管山河巨变，但仍可以发现很多有意义的文化与风俗遗存，仍深植在现实生活当中。”

陆游《入蜀记》共六卷，是陆游蜀中生活的前奏。陆游在四川共生活了9年。据他的儿子子虚的跋语记载，陆游“西溯棘道，乐其风土，有终焉之志”，后虽离川，“然心固未尝一日忘蜀也。其形于歌诗，盖可考也。是以题其平生所为诗卷曰《剑南诗稿》，以见其志焉。”可见陆游对四川的无比深情。作为陆游入川的第一部作品，《入蜀记》生动地记述了他沿着长江逆流而上的旅游生活及长江两岸风光、风俗、名胜古迹，书写了自己在入川旅途中微妙而细腻的心路历程，尤其是记录了当时四川很多奇闻逸事，非常值得关注。

陆春祥认为，“读笔记、记笔记”的乐趣究竟在哪里？借助陆游的话“粥后就枕，粥在腹中，暖而宜睡，天下第一乐也。”这也可以表达自己阅读《入蜀记》的乐趣。

延伸

陆游《入蜀记》之长江行船

记通途——风日清美，波平如席，白云青幛，远相映带，终日如行图画，殊忘道途之劳也；自雷江口行大江：江南群山，苍翠万叠，如列屏障，凡数十里不绝，自金陵以西所未有也。是日，便风张帆，舟行甚速，然江面浩渺，白浪如山，所乘二千斛舟，摇兀掀舞，才如一叶。过狮子矶，藓壁百尺，青林绿篠，倒生壁间，图画有所不及。

记险途——船至赵屯，因风益大，只能停下：是日大风，至暮不止，登岸，行至夹口，观江中惊涛骇浪，虽钱塘八月之潮不过也，有一舟掀簸浪中，欲入夹者再三，不可得，几覆溺矣，号呼求救，久方能入。又一日，舟至石壁下：忽昼晦，风势横甚，舟人大恐失色，急下帆，趋小港，竭力牵挽，仅能入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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