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桥头往事

□杨曾

这段难忘的记忆发生在三十年前。那时，我读小学四年级，是从川西转回老家简阳平泉的插班生。川西与内地的差别，我感受最深的就是饮食单调，因此刚转回来时，显得特别馋嘴，主要是馋零食。

节假日一听见“爆米花啰——爆米花啰——一角钱一锅的爆米花”的吆喝，我就双脚往凳上一跳，透过窗户望着那个走街串巷、由远及近的挑担师傅，然后赶忙溜出去，由前兴巷绕后兴巷，直到南瓜桥头洋槐树下。这里是我们那一带居民区爆爆米花的固定地点。随着吆喝声，洋槐树下已站满了端着瓷盆、木盆的大人小孩。

师傅慢悠悠地放下担子，把两头小、中间鼓、比煤还黑的机器，架在一个凹形的支架上，然后弄旺冒着青烟的火炉。师傅右手接米盆，左手掀机盖，“哗啦”一声，盆里的米就进到那个圆滚滚的机器“肚子”里。被窜起的火苗团团围住的机器，又随着师傅的手臂转动而转动。我默默计数，一圈、两圈、三圈……猜测这次要转多少圈，那“大嘴怪物”才能把米粒吹大吹圆。最让我心跳的，还是师傅停止转动，将机器的“大嘴巴”塞进条形口袋后的那声爆响、那团白雾、那阵香气以及小孩的尖叫和大人的嬉笑。我看了一次又一次，看得津津有味，但始终是白看。

与我站在一旁白看的，还有同班同桌一学期随后休学了的铁娃。其实，铁娃并不姓铁，可能是因为他肤色偏黑、粗壮结实、勇敢好动，从不欺软怕恶，连高年级调皮捣蛋的男生都畏惧他，才有了“铁娃”的外号。他为什么休学？不是成绩排名落后，而是家庭经济困难。我知道他的母亲腿带残疾，靠洗浆和缝补供他上学。铁娃孝顺，他不忍心让母亲劳累，就提前离校找事做。毕竟年龄小，找事难，所以就经常在街上闲逛。

终于盼到了那年的儿童节，母亲准许我去爆一锅爆米花。我把缺了口的打米碗放在瓷盆里，端着一路小跑，等赶到南瓜桥头时，洋槐树下已排起了长队。平时看别人爆爆米花，从不觉得排的队有多长，可这天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我总想挤上前去插队，可是又没胆量。正当我东张西望拿不定主意时，铁娃也端着盆子走了过来，他和我一咬耳朵，大模大样地挤进了队列，把两个盆子并排放在一起。我数了数，是第三个位置。

我刚松了口气，铁娃突然想起爆爆米花的钱还放在家里的桌上，他叫我看好盆子就往家跑。铁娃跑到拐角处，又调头往回跑，还向我叫喊着不停地比划——他刚才把钥匙挂在了我脖子上。我把钥匙拿过去再回原地时，放在盆里的米碗却不见了，四下找寻均不见踪影。

我急得浑身冒汗，又挨个找，才注意到排第四个位置的是顺子。尽管他摇头表示“没看见”，但目光却躲躲闪闪，神情半带得意半带慌张，紧盯着脚边的木盆。他盆里的搪瓷盅装着米，盆底的报纸下面胀鼓鼓的，明显藏着东西。

顺子是铁娃休学后我的新同桌。我正琢磨着顺子盆底报纸下面是不是藏着米时，忽然听见“下一位！下一位！”的喊声。我赶紧将铁娃盆中的米递了过去。转眼间，雪白的米花就爆了出来。这时铁娃还没有到。我顾不上看“下一位”的盆底，端起爆米花就跑。前面是一个丁字形的路口，走左边走要从铁娃家门口经过，我犹豫了一下就径直往右跑。

吃完爆米花，趁母亲不在，我包了一手帕米，躲在家门口的街对面，提心吊胆地等着铁娃。直到天都快黑了，等来的竟是顺子，惊得我差点叫出声来。他蹑手蹑脚地把用报纸包着的爆米花放在我家的门坎上。我如释重负，冲过去拦住顺子，要他把爆米花马上还给铁娃。顺子哭丧着脸说，爆米花就是铁娃坚决要他送来的，要还也该我去还。我又惭愧又害怕，哪里还有半点“去还”的勇气？

自那以后，我不再从铁娃家门前经过。只要看到铁娃的影子，我都会远远避开，要么绕道，要么调头往回走。

读完四年级，我就转到简阳城里上学了，对南瓜桥、洋槐树和爆米花的记忆渐渐淡化，“偷吃爆米花”的心理负担渐渐减轻。那两年，我逛街时仍怕碰见铁娃。上初中后，我产生了当面道歉的念头，逛街时有意走新兴巷，但始终没有再见到他。五年后，我考入了一所财贸学校。每年假期，我都要回平泉看望外婆。

从财贸校毕业前，我被安排到一家工厂实习。一天下班，刚走到厂区大门，便听见有人喊，我一眼认出那是铁娃。铁娃涨红着脸，说是从我外婆那里打听到这家工厂的，还说他参军了，明天就坐火车去部队，走之前来看看我。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小纸盒递了过来。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厂里最爱开玩笑的万姐从背后一推，我趔趄着撞上前去，纸盒掉在湿漉漉的地上——盒里是一个精致的笔记本。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再没有从铁娃那里得到什么消息。

实习结束后，我被分配到另一家工厂。节假日回平泉，我总会拐弯抹角打听铁娃的消息。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我听街坊讲，铁娃的母亲过世了，他赶回来处理后事，只住了三四天。我估计除非转业，铁娃回平泉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了。究竟什么时候能转业，谁又说得准呢？

记不清是哪一年的清明扫墓，我无意从王婆婆的闲聊中，得到铁娃的死讯。通过进一步打听，才知道铁娃是一名驻扎在雪域高原的工程兵，他因塌方而牺牲。那次塌方事故，已过去了好多年。

平泉的变化很大，但南瓜桥依然是旧模样。每次伫立桥头，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铁娃，想起笔记本上那幅铅笔画：扎着羊角辫、捂着耳朵的女孩，远远地望着凹形支架上那个肚子圆滚滚的怪物。她身旁的男孩，皮肤黝黑、粗壮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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