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诗以生命

◇刘德元

11月16日上午，诗人陶春走了，消息传来，我惊愕不已。

10月19日，我和陶春还有另外几个爱好文学的朋友一起在大千路“贝壳村”饮酒，海阔天空地吹牛，不到一个月时间，陶春却走了。那一次聚会，竟成永别。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陶春，长发齐肩，气质不俗。后来，他请我喝过三次酒，每次埋单，我都争他不赢，算来，我还“欠”他两次。此外就是作协开会，我们一起喝酒，次数记不清了。有次喝过酒后，他连呼的士，非要请我马上去成都龙泉山，看他勒石成碑的“桃花诗”……那些亲密相处的场景，纷纷浮现脑海。我查看新闻网上贴出的陶春照片，拼命搜索旧时的记忆。

看到第一张照片，我几欲哽咽。陶春的耿直、博学、多才，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不懂诗，但在所有的文学体裁中，我认为，诗大概是最贴近生命的那一种。诗以言志，情感动人，记录人类和个体思想轨迹，再现或表现生命世界的复杂性与丰富性。

诗人必须在文字中体验生命的过程，文字才能被激活，才能拥有自己的灵性与活力，从而给诗以生命。巴金在短文《让我再活一次》里说：“为别人花费了它们，我们的生命才会开花结果，否则我们将憔悴地死去。我仍在思考，仍在探索，仍在追求。我不断地自问：我的生命什么时候开花？那么就让我再活一次吧，再活一次，再活一次！”因为奉献与爱，生命才能开花结果。诗因为有了生命与爱的滋养，它如同种子一样萌发生长，如同雏鸟一样破壳而出。

“陶春的诗歌，藏惊雷于简洁，寓长歌于短章，既有古典诗人的炼字功夫，又有现代诗人的洞察与先锋精神，在中国“70后”诗人中，独树一帜。”（向以鲜）

陶春的《牺牲》：“站立，不仅仅/为了复活/曾经撞碎/真理/之轭的头颅”。一语成谶，陶春真的走了，他站立着走，离我而去，留下一个背影，一头黑发，让人惊心动魄……

陶春的诗，因为用文字分行描述生命的历程而变得鲜活可触，这是因为作者用心血浸润。正如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中的自我解嘲：“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我一直认为，诗人陶春，也是隐藏在诗背后的评论家、出版者。他一手创办的《存在》诗刊，成为联结众诗人生命的桥梁和纽带，更是诗歌精神和生命的接力。他躲在诗幕后为人做嫁衣，用自己的生命打磨别人的文字，这种敬业精神令人敬佩。据说，他每出一期《存在》，还要自己贴上微薄的薪金。他在《梦境》中说道：“荒凉、鲜血、鱼刺/弯下腰/如同弯下深渊中的一个洞/这些记忆/静静等待/复活的那一刻/谋杀者穿上/被谋杀者的躯壳/把死者送入天堂/那天堂/虚渺中/有超然之纯净/仿佛隔着一棵树又一棵树”。这种情怀，就像寒夜里的星光，既是对亡魂的告慰，也是对人性的守护。陶春，这个不到50岁的诗人，让我想大叫一声：兄弟，我要叫出我心上那些块垒。

至于成功的诗歌教化，身教比言传更为重要，人格的熏陶比知识的传承更有价值。正是因为这种薪火相传的生命赓续，诗，才变得不再枯燥，有了内在情怀和动人温度。他的《诗人肖像》：“沿语言之梯/每夜——/他，赤身/滑落进/自我拇指/掘梦的深井/以倾倒出白昼/成筐死者/用于伪装的壳”。

思想是文学的内核和灵魂。如帕斯卡尔所言：“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陶春的诗，是有温度的，表现的思想过程，就像火苗遇到木材之后的爆燃，就像流水拍击岩石之后飞溅的浪花，就像个体或人群遭遇时代转折的奋争与抉择。陶春的诗，思想丰富而驳杂，其中有清晰的脉搏，更为常见的则是混沌的璞玉和闪耀的碎金。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形态各异的思想结晶无不积淀了元气满满的生命信息，就像被反复把玩的玉器上那层润透的包浆，就像古老地层中埋藏的生物化石，就像生命密码一样的树木年轮，正如他的《速写》所言：“在所有/被邪恶诱惑/分裂的/人群中间/你看见一张/曾经信赖过/的兄弟的脸/像一弯陈旧的刀疤/瞬间失去了/昔日信仰的闪电……”

诗、思想和社会中的个体生命，都经常被贴上种种标签，被划分成各种等级。在生命尊严面前，外在的功名和现实利益就像是泥塑外部的油彩，很快就会褪色、剥落。“有情”的诗，不会仅仅停留于感伤和自怜，而是对外部世界怀有一种介入性关切。只有这样，诗才能成为沟通人心的桥梁，成为打破人与人之间隔阂、弥合彼此裂缝的黏合剂。诗的人文关怀，既深植于时代和现实之中，又要超越功利性的拘囿。它落实到具体而真实的情境中，以爱和尊重为基础，构筑平等交流的关系网络，它不以单向实现为目标，自我实现与他者追求相互推动、相互促进。作为诗的创作者，应该忠实于个人生命体验，将心比心，由人及我，推己及人，与他人命运产生共鸣。

陶春20世纪90年代开始诗歌创作，著有个人诗集《时代之血和它的冷漠骑手》《尖锐之所在——陶春长诗卷》、文论集《品饮一滴词语之蜜倾泻的辉光》。曾获首届“内江文学奖”、第三届“独立”诗歌奖、首届“蓝塔”诗歌双年奖、全球汉语诗歌拉力赛年度诗歌奖。他同刘泽球、谢银恩、梁珩、吴新川、索瓦一起创办的《存在》诗刊，对推动我国民办诗刊建设和民间诗歌发展贡献很大。

陶春走了，但他的诗，定会享受诗的盛誉，宛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诗人已去，但诗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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