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地理学家王士性的成都印象二 王士性笔下明代成都处处皆佳境 □林赶秋（作家、青年学者）马千笑/手绘

万历十六年六月，王士性奉命担任四川乡试的主考官，七月由陕西入蜀，八月抵达成都，九月“试事毕，即迁四川参议，未任”。因为他志在“星野山川之较、昆虫草木之微、里语方言之赜”，而非红尘滚滚的仕途。差事既已完成，自然少不了一番游玩。王士性早就知道，成都也是著名的旅游目的地。

王士性运用成都本土的文献

讲述古蜀武担山和西汉洗墨池

尚未离开办公地点，他便“从藩司大门右见高阜，为武担山。昔五丁为蜀王担土成冢，旧有石担，今不存。前数十家一窪焉，书‘扬子云墨池’，池洿不足观，亦即其宅也”。

五丁担土成冢的故事，见于成都史学家常璩的《华阳国志》。话说绵竹武都山有一男子化身成女人，十分美艳，被蜀王看中，纳为妃子。但她不服平原上的水土，想离开成都，返回家乡。蜀王极力挽留，写歌作曲来讨她欢心。没过多久，王妃死了，蜀王伤心极了，命令五个大力士从武都往成都担土，为王妃修建坟冢。该坟占地数亩，高七丈，上面竖有一面石镜：厚五寸，直径五尺，莹澈光洁，可鉴人影。日积月累，坟上的土石、植被越来越多、越来越厚，成了一座山，后称“武担山”。看来，除了左思《蜀都赋》、王羲之《蜀都帖》、陆游《入蜀记》、范成大《吴船录》这些外地人士的笔墨之外，王士性对成都本土的文献也是有所涉猎的。

武担山和墨池，与王士性同时的何宇度也有记载：“武担山，在藩司右。《西蜀记》：蜀王开明妃死，遣五丁担土为冢而成，以是得名”；“扬雄旧宅，在府治西。成都县治，其旧址也。今藩司前有墨池、草玄亭在焉”。成都的名人故居不少，其中扬雄宅颇为知名，一度与严君平、司马相如的旧宅并为成都地标建筑。扬雄的故乡在郫县（今郫都区），但他的故居却位于成都市区。正德《四川志》、天启《成都府志》异口同声，都说“武担山在布政司内”。布政司即藩司。观《成都府志》中的《府治三衢九陌宫室图》，武担山大致在“布政司”的右边，而在“成都县”（县治）之东、“成都府”（府治）之西有一“洗墨池”，即墨池。

在蜀府王士性看到了

“古今以为奇产”的“蜀锦”

鹿鸣宴的翌日，王士性“诣蜀藩朝，宫阙、卤簿视我朝廷不啻半之，其国人多能道吾乡正学先生教授时事”。

蜀藩朝即正德《四川志》、嘉靖《四川总志》之“蜀府”，是大明朝廷下属藩王的府邸，宫阙、仪仗之类当然只有前者一半的规模。正学先生指的是方孝孺，他曾从大儒宋濂学。1390年，蜀府竣工；1392年，方孝孺任汉中府教授，蜀献王朱椿聘他为世子师。方氏以“逊志”名其斋，朱椿替他改为“正学”，故而世称“正学先生”。因他是王士性的同乡，参观蜀府的过程中，难免就有人争相恐后为王氏讲起这段佳话。

在蜀府，王士性看到了“古今以为奇产”的“蜀锦”：“锦一缣五十金，厚数分，织作工致，然不可以衣服，仅充裀褥之用，只王宫可，非民间所宜也。故其制虽存，止蜀府中，而闾阎不传。”至明代，蜀锦的使用权已被蜀府彻底垄断了。

王士性《入蜀记》中篇

详细描写了浣花之游的路径

万历甲戌（1574年）进士詹思谦，字牧甫，号洞源，时任成都知府。乡试结束后，他为尽地主之谊，特地邀请王士性、刘元承两位考官作尽日之游。

游览的详情，王士性《入蜀记》中篇曾文采斐然、循序渐进地叙述道：“乙卯，詹牧甫约为浣花之游。乃与元承自中和门出，过万里桥南。昔费祎使蜀，诸葛孔明送之曰‘万里之行始于此’矣，杜子美亦云‘门泊东吴万里船’也。江流绕雉堞如靛，即村舍扃扉、田塍沟渎，无非流水，盖秦守李冰之绩云；水从灌口，凿离堆，引岷江以入，分流百道，溉田千万顷，遗迹依然；水上林木翳映，在所皆佳境。西行十里，遥见万绿参天，其色欲流，则青羊宫也。老子谓尹喜曰：‘寻我于青羊之肆。’有古铜羊，筑宫穴地得之。翚飞鸟革，制岿然起，后为讲经台。

出宫，西渡小桥，扁缘江路，入谒武侯祠，问老柏，化去久矣。祠前即浣花溪也，以夜不得至草堂。溪有月洲，联舟而下焉，泊于水月楼下，登楼，命琴僧弹《落梅》一曲而去。”

第一节本自范成大《吴船录》卷上：“其西则万里桥，诸葛孔明送费祎使吴，曰：‘万里之行始于此。’后因以名桥。杜子美诗曰：‘门泊东吴万里船。’此桥正为吴人设。”

第二节写都江堰工程给成都带来的美好水景，让人再次想起《广志绎》的描述：“离堆山在灌口，乃秦蜀守李冰凿之以导江者也。记称鳖灵治水，杜宇让王，其世纪不可考。若只以川中一省，则冰之绩亦千万世永赖之，不减神禹也。今新都诸处，飞渠走浍，无尺土无水至者，民不知有荒旱，故称沃野千里。又江流清冽可爱，人家桥梁扉户俱在水上，而松阴竹影又抱绕于涟漪之间，晴雨景色无不可人。”

第三节：一提到青羊宫，青羊肆的传说和铜羊的存在，是人都会记上一笔，王士性亦不例外。这头铜羊，后来的福建人曹学佺、山东人王士祯也都见过写过。

第四节：进武侯祠，询问杜甫吟咏过的森森柏树，已经不在了。夜幕降临，草堂不得其门而入，只好乘舟去水月楼听琴。此武侯祠应为嘉靖时巡抚王大用重建的浣花武侯祠，《府治三衢九陌宫室图》中标为“诸葛祠”。

万里桥青羊宫武侯祠浣花溪水月楼一日游至此结束，但回味无穷。出蜀后，王士性还寄信给詹思谦说：“追忆前年此日，青羊宫里，百花潭上，黄花竹叶，解缆放舟，上水月楼听琴，僧操《落梅》一曲。知己良遇，一快也。”又说：“浣花流水，犹然在目也。”

王士性探访诸葛井和薛涛井

“戊午，与元承至大慈寺。寺阁高数丈，望城中尽。僧出佛牙一具，大于拳，色莹黄如余家所藏佛顶。”释迦牟尼火化后遗留下来的牙齿，谓之佛牙。王士性看到的这具极有可能是假的。成都历史上的确有过真正的佛牙，但早于天成二年（927）就远离了蜀地。那一年唐明宗过生，孟知祥献佛牙祝寿，佛牙便由成都到了洛阳。因此，何宇度说：“诸寺间藏有佛牙，甚至重七斤余者，锦袱宋匣，珍袭严祀。余颇疑之，偶检《本草》，豹之齿骨极坚，人得之，诈为佛牙，以诳俗，为之爽然自失。此可以一洗蜀僧之陋。”

“次诸葛井，甃甚工，腹寻丈，十倍于口。志称孔明凿以通井络王气，或然。此皆城东隅也。”所谓志，大概指宋代祝穆的《方舆胜览》，其卷五十一“诸葛井”条云：“孔明欲通井络王气，故为井。”

占星家为了用天象变化来占卜人间的吉凶祸福，便将天上星宿与地上区域对应、统一起来，提出“分野”概念，二十八宿南方七宿之首“东井”（即井宿，因在玉井星之东，故称东井，属于今日之双子座）的分野包括蜀地，所以纬书《河图括地象》称：“岷山之地，上为井络，帝以会昌，神以建福，上为天井。”秦宓说“蜀有汶阜之山，江出其腹，帝以会昌，神以建福，故能沃野千里”，诸葛亮说“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李冰造七桥上应七星，孔明凿地井上应天井，显然都贯穿着这个观念。诸葛井至今犹存，地处东锦江街。

“出城过濯锦桥，三里而至薛涛井。水味甘冽，异于江泉，淬为笺，比高丽特厚而莹，名薛涛笺。涛一妓，留其名至今也。”有感于此，王士性又作《薛涛井》一诗云：“为染薛涛笺，来看薛涛井。新函楮叶精，古甃寒泉冷。辘轳架银床，百尺垂素绠。鲛绡出纤手，美人落清影。拂拭试冰纨，琅玕秀可餐。挥尘人如玉，徵歌气若兰。月鸣关塞曲，羌笛竹郎冠。万里女校书，迷离顾所欢。婵娟今寂寞，泪落满栏干。”

高丽指高丽纸，以绵茧制造，薛涛笺则是用芙蓉树皮做成。万里女校书，即唐诗“万里桥边女校书”之意。据说武元衡或韦皋曾上奏授予薛涛“校书郎”一职（负责在秘书省与弘文馆掌管校雠典籍诸事），虽然最终作罢，但从此薛涛就有了“女校书”的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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