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长江东逝水 □云新海

杨慎画像。时间见证着历史,时间见证着人心,时间见证着成败,时间见证着是非。历史人物犹如历史长河中的一朵浪花,随着时间的过往,皆化为平静。今天,我所写的这个历史人物,犹如滚滚长江东逝水中的一朵小小浪花,有惊动人心的一刻,仿佛行去不远。他就是明朝正德年间的状元杨慎。想当年,他一世高才,却遭流放,报国之志始终抑郁不得舒展。可见世间一切所失,必有所得。若无仕途坎坷,又何来动人心魄的《临江仙》好词?人世的华贵,朝堂的盛名,他都拥有过。但他唯愿与草木众生相依,在属于他的世界里干净地活着,始终不缺一份旷达与明净。

杨慎(1488年-1559年),字用修,号升庵,别号博南山人、博南戍史,谥文宪,四川新都(今成都市新都区)人,祖籍江西庐陵,正德年间状元,官至翰林院修撰。杨慎与解缙、徐渭合称“明朝三才子”。近代的陈寅恪评价他说:“杨用修为人,才高学博,有明一代,罕有其匹。”

浪花淘尽英雄

杨慎出身于书香门第,其父杨延和是明朝四朝元老,两朝首辅。虽是官二代,但不是纨绔子弟,他自幼聪明好学,少年时出口成章,12岁便写成《吊古战场文》《黄叶诗》,在当时文艺界一举成名。21岁时参加科考,因考官不慎,无意间落下的烛花烧坏其考卷而名落孙山。可他并没有灰心失望,经过刻苦努力,终于在正德六年,24岁的他殿试第一,考中状元,授翰林修撰。从此,杨慎正式登上明朝政治舞台。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初入仕途的状元郎杨慎,又在当朝首辅杨廷和父亲的护佑下,可谓是官场得意,顺风顺水。但好景不长,30岁的杨慎为人正直,犯颜直谏,由此走上了一条凄风苦雨的不归路。

1517年,当时的明武宗朱厚照是个追求自由刺激的皇帝,喜欢吃喝玩乐,不理政事。杨慎看不惯明武宗这样荒废朝政,直接上折子斥责这种行为是不对的,劝谏明武宗多花点心思放在国事上,而明武宗当时装听不到、看不到,依旧吃喝玩乐,气得杨慎辞官回乡,眼不见为净。

1521年,明武宗驾崩,其堂弟朱厚熜继位,为明世宗,杨慎应召入朝为官,官复原职,还兼经筵讲官一职。经筵讲官相当于皇帝的老师,但是朱厚熜很不喜欢杨慎这个老师。其原因是当时朱厚熜皇帝赦免了佞宦张锐、于经等人的死罪,作为一个尽责的臣子,杨慎认为这样的大恶之人不能被赦免,便引经据典,常常借故想说服朱厚熜,但皇帝听后很不高兴,多次中断讲书。就这样,杨慎既失欢于皇帝,又结怨于奸臣。

杨慎虽怀报国之志,又是出名的大才子,但其性格太过耿直,非黑即白,无法游离在灰色边缘,若是遇见明君还好,可当时的明世宗只喜欢逢迎拍马之人,因而他的仕途注定不是一帆风顺的,政治抱负也难以施展。终于有一天在“大礼议”纷争中,惹得皇上龙颜大怒。

事情是这样的:朱厚熜以“兄终弟及”的方式登上皇帝宝座后,按照皇统继承规则,世宗要承认武宗是“皇考”,享祀太庙；自己的生父只能称“本生父”或“皇叔父”。可朱厚熜即位后第六天,就下诏令群臣议定其生父兴献王为“皇考”,按皇帝的尊号和祀礼对待。这样,皇统与家系就成了当时内阁大臣纷争的议题。当时,张璁、桂萼等新贵,为迎合上意,攀附权奸,主张在宪宗与武宗之间,加入睿宗(兴献王朱祐杬),德高望重的杨廷和父子和许多大臣坚决反对。但刚愎自用的朱厚熜非常生气,一意孤行,正式下诏改称生父为恭穆皇帝。为此,杨廷和被迫辞官回家,为首的八位大臣入狱。杨慎约集同年进士王元正等二百多人,在金水桥左侧门一带,排着队哭着抗议非法逮捕朝臣,哭声响彻宫廷。皇帝大怒,于是下诏把这些人抓起来,每人打一百棍。杨慎两次被打得死去活来,然后充军到云南永昌卫(今云南保山县)。

嘉靖五年(1526年),杨廷和患病,杨慎得以短暂回家探视,杨廷和非常高兴,病也就好了。杨廷和病愈后,杨慎又返回永昌。听说寻甸的安铨、武定的凤朝文作乱,便率领家僮和步兵一百多人,快速赶到木密所,与副使张峩用计击破叛军,平定叛乱。

嘉靖八年(1529年),杨廷和在新都去世,时年七十一岁。杨慎请求巡抚欧阳重替他请命回乡葬父,获准后赶回新都治丧。当时杨慎才名远播,而且行为仍为百官敬仰。此后,或暂回四川,或在云南省城,或停留于永昌,在各地均得到地方官员善待。

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农历七月初六,杨慎在流放的所在地云南永昌逝世,时年七十二岁。临终时,他还以“临利不敢先人,见义不敢后身”勉励后人。杨慎去世后,当时巡抚云南的右副都御史游居敬命人为其殡殓入棺,把他埋葬于故乡新都。

惯看秋月春风

杨慎在云南漫长的三十多年流放生活中,没有因环境恶劣而消极颓废,仍然奋发有为,他经常四处游历,观察民风民情,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在流放期间,把个人的痛苦置于脑后,仍然关心百姓疾苦,不忘国事。

在《海口行》及《后海口行》的诗中指出,“疏浚海口银十万,委官欢喜海夫怨”,并呼吁“安得仁人罢此宴,亿兆歌舞如更生”。深刻地揭露了当地的豪绅地主勾结地方官吏,借疏海口占田肥私,坑害百姓的事。同时,他还专门写信给云南巡抚赵剑门,力言此役“乃二三武弁投闲置散者,欲谋利自肥而倡此议”,请求制止如此劳民伤财的所谓水利工程。

在《观刈稻纪谚》中托老农之语,说“乐土宁无咏,丰年亦有歌。惟愁军饷急,松茂正干戈”。表现了农民遇丰年,却因军饷赋敛沉重而仍然不得温饱的贫苦生活等,用诗作表现了对人民疾苦的关怀。

他每到一处,往往借咏边塞奇花异草,抒发政治热情。在《南枝曲》中,以生在“穷山绝域”而“绝世独立”、自放清香的老梅自喻；在《山茶花》中,盛赞山茶花不畏严寒,“绿叶红英斗雪开”的傲然风骨；在永昌看到“背日而开,与蜀葵相反”的唐婆镜花,慨叹葵花向日是忠臣的象征,是诤臣的表现。诤臣往往受到诌媚佞臣的排挤和诬害,无耻小人又经常乔装成向日葵,使人忠奸难辨,真假难分。他常常在咏物之中,寄寓着自己正直的人格和理想。

杨慎流放云南,描写了云南风光,描绘了祖国山河,颇有特色。在《海风行》中写了下关的风:“苍山峡束沧江口,天梁中断晴雷吼。中有不断之长风,冲破动林沙石走。咫尺颠崖迥不分,征马长嘶客低首。”气势雄伟,有雷霆万钧之力。在《龙关歌》中描写了洱海的夜色:“双洱烟波似五津,渔灯点点水粼粼。月中对影遥传酒,树里闻歌不见人。”在《夜宿泸山》中写下了:“老夫今夜宿泸山,惊破天门夜未关。谁把太空敲粉碎,满天星斗落人间”的名句。在《于役江乡归经板桥》中:“千里长征不惮遥,解鞍明日问归桡,真如谢朓宣城路,南浦新林过板桥。”抒发了行役倦苦的情怀,情致绵细,别出新境。他的长篇弹唱叙史之作《二十一史弹词》,文笔畅达、语词流利,广为传诵。

杨慎一生不仅酷爱读书写诗,还对过去不为人们注意的《子部》书籍进行了探索、讨论,扩大了人们的视野。他每到一地都要与当地的读书人谈诗论道,留下了2300首诗篇,著述多至100余种,重要集作有《升庵集》《陶情乐府》。

一壶浊酒喜相逢

杨慎的政治生活虽然十分坎坷,但爱情生活却很幸福美满。他的夫人黄娥,字秀眉,四川遂宁(又称黄安)人,长诗词,擅长散曲。两人爱好相同,夫妇感情非常融洽,在桂湖之滨过着诗情画意、相敬如宾的甜蜜生活。

杨慎与黄娥的忠贞爱情是经得起严峻考验的。因为在他俩的生活旅途中,春光明媚的顺境是很短暂的,而更多的是漫长的急风暴雨的逆境。当杨慎因仗义执言,遭流放云南时,黄娥对丈夫不仅毫无怨言,而且深表同情,曲意劝慰,殷勤照顾。黄娥不辞风霜之苦,千里跋涉,亲自护送他从北京到云南。

嘉靖三年(1524)十二月十五日,是一个天寒地冻的夜晚,黄娥陪伴着骨瘦如柴,身带枷锁的杨慎,行至江陵的驿站门前,他看到妻子风尘满面,疲惫不堪,再也不忍心让她向前护送了,力劝妻子回四川新都老家。临别之时,他写了一首《临江仙》词:

楚塞巴山横渡口,行人莫上江楼。征骖去棹两悠悠,相看临远水,独自上孤舟。

却羡多情沙上鸟,双飞双宿河洲?今宵明月为谁留?团圆清影好,偏照别离愁。

这首词写的情辞凄楚,催人泪下。黄娥只好回到新都,看到桂湖景物依旧,物是人非,写了一首怀念丈夫的《七律·寄外》:

雁飞曾不度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

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这首词睹物思人,感情十分真挚。此后,黄娥曾越山涉水,到云南永昌探望杨慎,并在永昌度过了两年多的光阴。

嘉靖八年(1529),杨慎父亲去世,杨慎赶回新都治丧,夫妇才得短期会面。相见时难别亦难。临别时,黄娥写了《罗江怨》散曲,与他送别。曲云:

青山隐隐遮,行人去也,羊肠鸟道几回折?雁声不到,马蹄又怯,恼人正是寒冬节。长空孤鸟灭,平芜远树接,倚楼人冷栏干热。

这首散曲以冷与热的强烈对比,反映出她自己内心的一片深情,衬托出离愁的痛苦,凄婉动人,遂成千古名句。

可见,他和黄娥的感情并没有因为磨难而日渐消磨,虽然夫妻俩聚少离多,只能通过书信来了解彼此的近况,以慰相思之情,反而愈加弥坚,能得此妻,夫复何求。

是非成败转头空

今天写杨慎这个人,除喜欢他的忠诚、正直、勇敢之外,我更喜欢他的还是这首《临江仙》词: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首词是他所作的《廿一史弹词》第四段《说三分两晋》的开场词,后来,毛宗岗父子评刻《三国演义》时将其放在卷首,央视版电视剧《三国演义》将其作为主题歌歌词。

这是一首咏史词,借叙述历史兴亡抒发人生感慨,豪放中有含蓄,高亢中有深沉。作者写的是历史烟云,可不就是写的人生?自古多少英雄,忧患多于如意,怅然多于欣喜；自古多少清醒之人,一茶一酒,一琴一画,一诗一云,终未称心如意。这首词读来,让人心潮澎湃,荡气回肠,不由得在心头平添万千感慨。在感慨多少英雄沉没于历史的烟云之时,又多了多少惆怅,多了多少苍凉和悲壮,同时折射出高远的意境和深邃的人生哲理。

因喜欢这首词,却喜欢上了杨慎这个人。一年四季一相思,一轮夕阳一壶酒,大江裹挟着浪花奔腾而去,英雄人物随着流逝的江水消失得不见踪影。只见那滚滚的历史画面当中,似一位白发渔夫,又似一位悠然的樵汉,意趣盎然于秋月春风,欣喜于酒逢知己,使这份孤独与苍凉有了一份慰藉。古往今来,世事变迁,即使是那些名垂千古的丰功伟绩算什么,只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且谈且笑,痛快淋漓。多少无奈,尽在言外。

是非成败转头空。豪迈、悲壮,既有大英雄功成名就后的失落、孤独,又暗含着高山隐士对名利的淡泊、轻视。既是消沉的又是愤慨的,只是这愤慨已经渐渐没了火气。面对似血的残阳,历史仿佛也凝固了。无论过去,当下,还是将来,追逐名利似乎总是一些人的生存方式,然而名缰利锁又往往令人痛苦不堪,难以自拔。作为男儿,当然要建功立业,当然要展现英雄气概,当然要在无情的流逝中追求永恒的价值。不但要拿得起,进得去；还要放得下,跳得出。

历史总要不断地向前推进,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逝者如斯,谁也留不住时光的脚步。可是人们却不甘就这样顺其自然,随波逐流。就如作者杨慎一样,试图在历史长河的奔腾与沉淀中探索永恒的价值,在成败得失之间寻找深刻的人生哲理,有历史兴衰之感,更有人生沉浮之慨,体现出一种高洁的情操、旷达的胸怀。同时,在闲暇之时,把酒吟诗,在谈笑之间,或独处之时,固守一份宁静和淡泊,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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