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清水载轻舟

左江风光□黄有光 文/图

一江清水蜿蜒东西，如璧似玉，腰带一般，围了半座扶绥县城。阳光热情倾洒江面，波光如鱼，快乐闪跃，明晃晃、亮晶晶，漫漫一片好光景。和风吹拂，岸上竹叶回响似信子，揉软了巍峨壮丽的笔架山。山上水里，青翠浓绿，抹在蓝天白云映衬的眼底下，端午龙舟的鼓点激起了笔者到中流遏浪的冲动。

租了艘船，大呼小唤，摆放桌椅板凳，备上零食点心，便是船上美味与畅游同好的一天。船老大是本地人，一口的壮乡土话，听着亲切而信任。开船的时刻，马达轰轰地响起来，“开船喽――！”一声长长的号子，划破了宁静江面，船“噌噌噌”地往江心疾驰，溯流而上，浪花在船头渐次绽放，如冰似雪，招展飞扬。

望着两岸熟悉而又陌生的江景，我的心突然安静下来，一言不发，恍然间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的时光。小时候，我常随着大人乘船到县城赶集。那时坐的是人工木船，船不大，限员十人左右，加上货物家什，满打满算也就一吨左右载重。早早地，鸡叫五更时分，大人们就得起来煮粥吃早餐赶到江边乘船。天刚朦胧亮，船便在吆喝中，迎着朝霞彩云山形水影划去。划船得有两个人轮流，去的时候是顺流，不费劲。回的时候是逆流，两人配合着一个划，一个把舵，有时遇上急流或大水，还得跳上崖，用长长的竹篱顶托或钩拉船头，攻滩夺流，非常惊险。有时候，船上青壮年人自觉帮忙，大家一起发力，把船稳稳地划回到家。人工木船来回一趟得花四五个小时甚至更多，去的时候两个小时左右，回的时候三、四个小时，得看船老大的力气、当天的客货量以及水流大小。我记得，有一次跟爷爷去街上卖辣椒，乘船到家的时候天都黑了，爷爷挑着两个箩筐，呼哧着蹒跚上岸，我跟在爷爷后头，看到了天上的月芽和闪烁的星星。我还记得，很多次在江边等着归船和归船上的妈妈的身影。靠水吃水，有了这条江，依靠一条木船，在船工的挥划中，多少代的村里人才能走出大山，走向城市，走向外面的世界。我也不例外，十岁那年，随家外迁，至今三十多年过去了，重游故地，一出出一幕幕，恍若那晚的月光星云，依然在这方天地间上演。

船到了第一个暂停点，下垌岩画山。船缓缓地靠近、停下。仰望整座山，壁立千仞，刀削似的，直插江天。在山腰，细心的人们看到了赭红色描画的岩画，画的是人物、动物以及祭祀、祈祷之类的场面造型，由于年代久远，缺乏保护，大都已模糊难辨。但可以想象，当年壮族先人手舞足蹈、祈愿求佑、祭祀苍天的热烈、诚挚、虔诚的动人情景。下垌岩画山与宁明明江花山岩画一样，同属于左江流域壮族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壮乡先人留下的一笔巨大财富。从南宁的老口直至与越南交界，左江流域主流支流的岸边山崖上有多处岩画，从内容主题、艺术形式到表现手法、材料颜色，几乎都一样。至于先人怎么画上去、用的是什么颜料、什么人画、什么时候画等等，成了千古之谜。我尤其注意到岩画旁边刻的“千古以志”几个大字，大字下边记着几行小字，大意是铭记1986年那场大水，吃水线达到了与岩画差不多等高的位置。于是我想，既然今天的人们能够借助水势，在这么高的山崖志记，那么当年先人为了祈求平安，在大水来的时候趁着水位上升而勇敢地在岩壁上画上图腾景象，向神灵祈佑，以避水患，从而护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是极为符合情理的。数千年的风吹雨淋日洒，尽管已经斑驳不堪，但那一份神奇始终在心中占据着崇高的位置。

过了下垌村，江面豁然开朗，两岸翠竹簇拥，远处山峦层次分明，浓淡相宜，云轻轻雾浅浅，高高低低的村廓山寨，翘首露尾，影影绰绰，皴擦点染，好一幅百里江山水墨画！水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设若韩愈先生来游，恐怕他也会不吝文字，讴歌一番的。十几里，长长的一幅画作，在山光水色中，忽然有种进入仙境的错觉，忘掉了脚下的游船，我是鱼，我是鸟，我是这山水间的生灵，我呼吸着清鲜的空气，我吐纳着清凌的水珠，我依次穿过美丽的月亮门、百鸟崖、鲤鱼湾、千年渡……

也就是一念之间，船徐徐地进入了我的老家――新安村的地界。这方神奇的土地，让我不由自主地站到了船头。我要好好地打量我的老家，好好辨识久别多年的乡愁，细细拾捡那些丢失的记忆碎片。是的，就是这座山，连接新安村和上垌村的一道屏障，当年伯父曾经冒着生命的危险，为了一口玉米粥，沿着陡峭的江边攀爬过来，找到在地里干活的奶奶，分吃奶奶带来的玉米粥，然后又带着奶奶省下的木薯煎饼或者煮红薯原路返回。当然，那是新中国成立前的事情。我仔细地搜寻伯父过来的线路，但因为南宁老口水电站建成后，水位抬高，早已淹没那条路，但我可以想象伯父――一个只有九岁的儿童翻山越岭的苦难情景。伯父生下没多久，其父亲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从此生死不明。没有了支柱的家庭让奶奶透不过气来，没办法，她只好改嫁我爷爷。爷爷家境也不好，几亩薄田，人口众多，容纳不了伯父。母子无奈，只好想此下策。但总是靠奶奶有一口没一口的玉米粥也不是长久之计，伯父只好回到了外婆家，靠舅姨们的接济，他上了学，当了村干部，入了党，在红旗下成长起来。伯父一辈子感激党恩，思想上进，乐于公益，做事公道，为人正直，深得人心，直至过世，他从没有向组织伸过一次手。

听着我叙述这些事，一船人不禁唏嘘，都说如果不是跟我游这一趟，就不会听到那么好的故事。我心想，其实早在多年前，每次坐船经过这里的时候，我都默念多少遍了，这也是我奶奶、爸爸妈妈和姑姑们告诉我的小秘密。新安―下垌―龙寨，三个村之间，左左右右，山水分隔，却阻挡不了世间人情，类似这样的故事，恐怕还有很多很多。因为，经过这次游览,我才了解到新安村和下垌原本就是一个村的两个屯，世代有很多姻亲缘份，说也说不清。

船过老码头，停着一艘老船，船已破旧，不再行驶。老家的对岸是那勒村，望着两个村曾经的码头，我再也找不到以前的层层叠叠的码头石级，再也找不到当年出入上下码头的清晰脚印，再也不见来来往往的人们和呼唤喧闹的场面。当年，我们曾经过渡到对岸去赶集办事，去走亲访友，也曾经从这里乘船到县城去看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从这里乘船离开家乡到外地去谋生求学。点点过往，滴滴记挂，都化作滔滔江水，一去不返。同行的老表说，老渡口早就不用了，船是上面配给的，目的是解决村里的交通困难。现在村里通往外面有了水泥路，到县城只需二十几分钟，到镇里时间长些，但总比过渡走路到镇里方便多了。所以，不但老渡口渡船用不着，连当年开往县城的大船也没有了。水路改陆路，老家发生的巨变，从当年的特困村变了样，楼房林立、马路硬化、网络畅通、汽车出入，不少人在外面成了大大小小的老板。当年靠政府救济粮度日，喝玉米粥都难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失落、惆怅，庆幸、兴奋，我看着当年那棵长在渡口上的老龙眼树还在，心里满满地装着一江的甘甜。

“唱山歌咧――这边唱来那边和喽那边和……”一阵老电影《刘三姐》的歌声后，船停靠到高耸入云的岩怀山下。据老人说，刘三姐本叫农梅花，排行老三称三妹。当年三妹从岩怀山上掉到左江里流逝成仙，为了纪念和敬重她，才改称刘（流）三姐。岩怀山下有岩（壮话：洞），岩里祭存刘三姐石墓。相传每年三月初十是刘三姐的诞辰，村里隆重举办歌坡，纪念刘三姐。歌坡那天，周边村寨的乡亲、歌手不约而同自发到三姐墓前祭拜，然后开台唱山歌。歌坡以赛山歌为主，内容是通俗风趣、喜庆健康的家常知识。赛山歌以问答竞猜形式进行对比，重要比音调、比口才、比知识、比机智。从早上一直比到晚上，一曲接一曲，场面非常热烈壮观。由于历史原因，刘三姐的坟墓曾经被毁，歌坡被迫中断。改革开放后，村里组成山歌队，老幼参与，青黄相接，远近闻名。移船靠近山脚，虽然水已淹没三姐坟墓，但还能看到墓顶露出水面，仿佛告诉世人，水是淹不掉千古歌仙的。靠船上岸，便到了三姐庙。大家纷纷自觉向三姐礼拜，示三姐以充分的敬仰。三姐庙旁边是三姐的新墓，是义冢。村里老人协会修立的，说不能让三姐再次浸在江里受苦受难。大家又给三姐义冢烧香祭祀，求三姐传授歌经，增长才艺，保佑康乐。同行的几位青年提议：修建人行道护拦，保证安全，同时加紧推动刘三姐故里旅游品牌项目建设，修建码头、环山道路、开发三姐景区等，让山歌文化兴盛起来，带动全村脱贫致富、共奔小康！

我想，三姐在天有灵，也会感动抛投绣球给这帮青年人的。

船过重山，没有猿声，只有歌声。来往游船相互对歌，传情达意，不管东南西北客，山歌出口就成了贝侬（壮话：兄弟）。此行终点站是山秀水电站，是左江干梯级规划中的第三梯级。电站以发电为主，兼顾航运、电灌、供水、养殖、旅游等综合利用的水电工程。记得2003年，我曾有幸运参加电站项目建设的选址工作，当时乘船跨江，风生水起，江天一色，十分惬意！毕竟电站的建设，将推动全县经济快速发展，利国利民，一举多得。尤其对我家乡的扶贫脱贫更有帮助，既解决出行难题，又能够预防洪涝灾害，还能带来旅游收入。

回过神来，船已靠岸小驻，大伙欢呼雀跃奔向两棵树。两棵似榕非榕的树，像两位贝侬，也像一对情侣，脚紧紧相连，手牢牢紧握，叶子如伞，交织重合，密密地遮风挡雨、御寒避暑。船工说，这两棵树长的时间不长，应该是以前发大水的时候漂流下来的景观树，巧的是水退下去后它们搁浅在一块，并且共生共长，结成连理，合成一体，真是奇迹。听罢船工介绍，大伙纷纷拍照留影，祈求家庭和眭、贝侬情深、友谊长久、爱情如蜜。

归途中，重温走过的航程。有人唱道：“一路山来一路水，山水相连景色靓。欢歌笑语为哪般，贝侬哏喽（喝酒）情满江！”岩怀山上传来了嘹亮的山歌声，有人立即对了上去：“阿哥有情水上走，阿妹有意山上唱。情意如同连理树，何时结伴回家乡！”一对一答，行云流水，回荡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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