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九： 达州登高、元稹及其他 □符纯荣

正月初九，万民空巷。这么多人赶在同一个时候朝着山的高处蜂拥而上，其情其景，实在令人惊叹不已！原来，一个多么平常的举动，居然可以弄出如此浩大的动静。一个人远遁千年，面对这惊天动地而不断繁衍的深情怀念，当可做到含笑九泉、了无遗憾。

一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朱萸少一人”，这流芳千古的诗句，说的是农历九月九日重阳节，也是我国多数地方固有的登高民俗节气。但与其他地方不同，达州人偏要标新立异，赶在农历正月初九这天浩浩荡荡地登上高处。于是，在人们的极目远眺间，大地铺展，山河苍茫，四下繁衍的忧思、缠绵、激情与梦想，便被寄放得天高水远。

爱与想念，总是能够轻易击中人的内心最为柔软的部分。相传，达州百姓代代笃守的元九登高习俗，系因纪念曾任通州（今达州市）司马近四年的大唐诗人元稹而衍生。初始，人们只是借助翠屏山这一位居州河南岸的制高点，完成对元稹那道孤帆远影的送别；到如今每逢正月初九，不仅达州城区及城郊山峰人满为患，就连市辖各区县也出现了许多群众登高的好去处。

正月初九，万民空巷。这么多人赶在同一个时候朝着山的高处蜂拥而上，其情其景，实在令人惊叹不已！原来，一个多么平常的举动，居然可以弄出如此浩大的动静。一个人远遁千年，面对这惊天动地而不断繁衍的深情怀念，当可做到含笑九泉、了无遗憾。

二

据史料记载，唐元和年间，元稹因参与“永贞革新”，大胆弹劾惩办不法官吏，得罪了旧官僚势力和朝中宦官，遭受排挤陷害，终被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唐元和十年即公元815年，元稹“一身骑马向通州”，又被贬至其诗中描绘为“哭鸟昼飞人少见，怅魂夜啸虎行多”的巴山蛮夷之地就任通州司马。

初到任时，通州“人稀地僻、蛇虫当道”，元稹失意低落、职务清闲。但沉寂一段时间之后，元稹还是重新振作起来，体察民情，主动作为，励精图治，为百姓干了不少好事，其清正廉洁的形象，在民间备受称道。贬任通州四年，虽然时间并不算长，却是元稹前后期思想的过渡期，也是他一生诗歌创作和现实主义诗歌理论确立、发展的重要时期。他深知时世艰难，同情人民苦难，亦不甘于长期沉沦，在经历一番卧薪尝胆之后，终于大改前志，从而得以重返朝中做了高官。

唐元和十四年即公元819年冬，元稹仕途曙光骤现，奉命调任河南。离任当日，他借乘一叶木舟沿州河而下取道长江前往中原。闻知消息后，全城父老纷纷前来相送，当元稹拱手作别的身影渐渐远去，人们又不约而同地登上州河南岸的翠屏山，极目远眺，依依不舍。后来，人们为了怀念元稹，每逢正月初九都会登高祈福，年复一年，亘古不变，遂成“元九登高”这一独具达州地域特色的千年民俗。发展到今天，登高习俗已不再局限于达州城区，而是往周边县区延伸开去。每到正月初九日，无论是城北凤凰山、城南火烽山、雷音铺和西郊铁山，还是分布于市辖各县区的犀牛山、真佛山、乌梅山、仙女山、笔架山、五峰山等地，都能看见风雨无阻结伴登高的人群，那浩浩荡荡、争先恐后的景致，蔚为壮观，令人感叹。

为顺应民意，因势利导，达州市委、市政府于2006年6月20日报经市人大常委会决定，正式设立“中国达州元九登高节”，并经国家工商行政总局商标局注册，向世人亮出了达州民俗文化旅游的崭新名片。

三

对于元稹而言，贬任通州司马，或许是人生路上的一场失意，而灵性的巴山渠水却彻底激发了元稹的灵感，帮助他在这里完成了自己具有代表性的重要诗作和诗歌理论，如最具影响力的《连昌宫词》和与白居易酬唱之作180余首、现实主义诗歌理论等。对于达州而言，诗人元稹更是显得意义非凡。他不仅直接导致“元九登高”习俗的生成和沿袭，更是影响了一方水土的风脉传承，一千多年来，达州这片土地一直文风浓郁、文人辈出，尤以上世纪八十年代涌现的“巴山作家群”声名和成就最为鼎盛。

当代达州籍著名诗人梁上泉写过这样的诗句：达州原是古通州，山自青青水自流。元九登高怀元九，诗魂常伴凤凰游。千百年来，对于元九登高习俗，一代代诗人留下的诗篇数不胜数。古来约定俗成，我等凡人自然也不能免俗，尽管不能写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样的千古名句，到了正月初九这一天也会邀朋约友，兴致勃勃地登高、怀人和写诗，把一腔无端生发的情绪寄托给缥缈浩远的时空。

记忆中，第一次登凤凰山，除了对人潮汹涌的热闹场景印象深刻之外，并无特别感觉。后来了解到这个日子与唐代大诗人元稹的内在联系，知道了元九登高习俗为达州仅有，便产生了浓厚兴致。随着进一步深入了解，元稹的诗句便开始像不急不缓的箭矢，一点点地、深深地击中我软软的内心。他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他的失意沽酒诗为伴，他的一醉红颜浣花溪，乃至饱受争议的不甚明了的某些浮光片羽，一次次引发我情感的微澜。当我跟随着人群一次次登上山顶，只觉身边云开雾散，眼前豁然开朗。举目望去，广阔大地上，多少苍生俯首低行，多少江河从容流淌，多少奔忙的步履，走着走着，就消散于无影无形。各种形态的生命意义，以各自的方式褪去繁杂、粗冗的外衣，让登临高处的人纷纷释然于心。

多年以来，我热衷于攀登城北凤凰山，因为对于一贯好高骛远的我来说，险峻、高耸更充满吸引力。城南火烽山则相对矮小一些，它那不事张扬的个性、舒缓平和的走向、朝大地贴得更近的腰身，与更显高拔的凤凰山形成了鲜明对比。当然，这些年来，我也曾多次登过火烽山，收获了不同感受。朝着山顶进发，宽阔的盘山公路虽人潮汹涌，却井然有序，沿途山风拂面、鸟语花香，还能欣赏精彩的歌舞表演、书画展览、诗歌朗诵等，可真切体会人文之美对于心灵的撞击。累了，就在路途中停下来，稍事休整，再迈开步伐朝山顶冲刺。

我一直认为，貌似简单的登山过程，其实，本身就是一首充满生活情趣与情感力度的诗。

四

现在看来，凤凰山、火烽山身居闹市，连着喧嚣都市无穷无尽的烟尘。而在千年前的古通州，这里是颇为荒凉的，或有三五亩田园点缀其中，或因林木丛生、草莽割据而少见人烟。白日，可闻鸟鸣滴翠，入夜，只剩下虎啸狼嚎，为古通州加重一层令人陡生惶惑的浮生艰险。

正是在这样的境遇中，元稹为这片土地留下了十分宝贵的文化遗产。除了写出可谓千古绝唱的《连昌宫词》之外，他与同样被贬为江州司马的大诗人、好朋友白居易诗书唱和，存诗约180余首，诗中大量述及唐时通州概况，如人口、地理环境、农业、风俗、虫灾、水患、食货、物产等等，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于民生困苦的悲悯情怀。

为了亲事农事，便于前线指挥，大力发展农业生产，元稹在州河南岸青爱山（即今日之翠屏山）修建了戛云亭。每到春夏时节，巴蜀大地雨水稠密，州河暴涨，通州司马元稹在这里观察水势，彻夜难眠，当贫瘠土地上的疾苦民生尽收眼底，多少力不从心的抱负、追求、理想，也就像身边那盏飘摇的桐油灯一样，被凄风苦雨吹打得苍黄无力。还是在这里，大诗人元稹多少次极目中原、欲诉无语，身边的山岭河谷横亘起伏，多少诗性元素掺杂着浮生百味，就这样融入隐忍而厚积薄发的内心。

居高可望远，戛云亭上的晓风残月撩动远天浮云，撩动元稹多种情绪并生的内心，宛若西圣寺的晨钟暮鼓般经久不绝。对自然山水的透视，对宦海沉浮的体悟，对人生爱情的痛感，让“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又有墙头千叶桃，风动落花红蔌蔌”等千古绝唱横空出世，穿越巴山云雨，为我们散发出璀璨的光辉。

在时间的长河里，自繁华长安飘摇而来的那道名叫元稹的灯盏，给这片曾经蛮荒的土地到底添加了怎样的人文光芒？人们登高远望，是否可以让历史与人生不堪重负的点点滴滴得到释放，从而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精神升华？

五

在我们眼前，曾经狭窄、陡峭的羊肠小道已被宽阔的水泥路面所取代，配套设施日臻完善，公共服务、旅游休闲功能也逐渐丰富。时代在发展，这些都是令人可喜的。我不知道，当年元稹徜徉于此的时候，是否在满山草木间还遗落下了更多的诗句，等着后来者的我们拂去厚厚的尘土，让它们重新闪现出青铜般的质地与光亮。但我知道，当一代又一代通州子民沿着先人的足迹，将他们的惆怅、追思以及梦想延续下来，同样蓬勃的，还有这片土地生长千年而不衰败的奋进的力量。

是的，爱与想念，总是能够轻易击中你内心最为柔软的部分。站在高高的山头瞭望，唯见大地烟雨蒙蒙，看不见元稹借州河远去的帆影，也看不见京都长安的灯火，唯剩下二十一世纪鼎沸的市声，搅动千年不散的某种情结。但这些已不重要。我们看见的是那一簇簇不曾熄灭的烽火，照耀着大诗人清瘦而凝重的背影，照耀着一首首孤立、隽永而辽远的绝唱，照耀着质朴而不息的民生，引领着我们的脚步，奋力向上、向上，再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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