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邵季英校长

□伍劲标

邵校长走了，走在农历新年的第三天。

年内，我去看望她老人家。其时她已病入膏肓，靠着对生命的依恋，苦苦地熬着最后一点灯油。她和我聊天，没有了从前充沛的中气，每一句话几乎都是竭尽全力从嗓子里头喊出来的。她说，快要开春了，那时候，天气好了，暖和了，就可以下楼走走了。如果体力允许，她说还要到临溪来走走。说到临溪，老人家的眼睛有一种特别的亮光——她工作的大半历程都是在临溪，那里有她熟悉的山水、村庄、田园，有她熟悉的同事和朋友。

1984年，我师范毕业，教育局分配我到临溪教书。那时候，在县乡（镇）两级行政机构之间，还有一个行政机构：“区”。休宁县有六个大区，临溪区在县城东边，下辖九个乡镇。每个乡镇有自己的教育辅导区，相当于后来的乡镇中心小学，每个乡镇有一位校长，区行政机构里头，设一个教育专干，就是九个辅导区的总校长，临溪区总校长就是邵校长。

我报到的学校是临溪区所在地的临溪镇辅导区，辅导区校长把我安排在底下的一个村小。村小的条件十分简陋，我倒不怕，因为我是穷苦人家出身，生活的苦都能适应。不能适应的是，每天放学后，村小的其余几位民办教师都回家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蜷缩在村小的小平房内，像冬天的土拨鼠一样，寂寞，无聊，青春无处安放。

村小负责人是一个比我大十岁的老大姐，她同情我的处境，告诉我，邵校长是一个非常热心的好领导，跟她说说，她一定会帮忙，考虑把年轻人调到辅导区学校去的。我刚参加工作，胆怯，内向，之前也没见过高级别的领导，临溪区的总校长，在我心目中就是很高级别的了，我不敢冒昧去找她。

教书的第一学期，村小负责人安排我到学生家中轮饭吃，和家长说好的，每天一斤粮票，三角钱菜金。问题来了，我是居民户口，是拿着粮折到中心粮站买米的。那时候临溪最热门的单位有三个：食品公司、供销社、粮站。热门单位的头子，基本都是比较高调的，粮站那位负责人，为人就很高调，不愿和陌生人多讲一句话。我到学生家吃饭，要给粮票，我不会印刷粮票，只好拿着粮折到粮站去兑换。粮站开票的是个年轻人，估计是近朱者赤，说话也很高调，开口就两个字“不行”。再说，就把粮站负责人喊来了。他略微了解了一下，告诉我一个绝妙的办法：自制一个小口袋，每天提一斤米给家长就行了。这个办法的确无懈可击，人类最初的商品交换就是从物物交换开始的。站长是个光头，模样似乎也没有完全进化，提供这样的物物交换的办法也是符合生物规律的。

就在我准备妥协的时候，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别理他，你问他到县里去开会，是不是提着米去交给食堂的？人家年轻老师刚毕业，这点方便为什么不能照顾？”我回头一看，一个剪着短发的中年女子站在我的身后，她全身上下，整齐、干净、得体、大方，很有点民国女子的风度，衣着清素，却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雍容气质，语气温和，但能让人感到不怒而威的气场。她，就是邵校长。我没想到，我和她的最初认识，是在这样一个场景之中。粮站负责人的儿子在临溪辅导区学校读三年级，学校的老师和领导对他都很器重。而邵校长之前就是临溪辅导区的校长，在学校里一直是德高望重的。粮站负责人见邵校长说话了，立即春风满面，说是和我开玩笑的，并让那个年轻的开票员很快给我兑换了一年所需的粮票。

在村小工作了一年，邵校长去听了我几次课，回来告诉辅导区校长，年轻人有当老师的天赋，在村小时间久了，糟了一块好料的。第二学年开学，我就调到了辅导区小学。天意弄人的是，学校安排我带四年级班主任，粮站负责人的公子恰好在我班。我那时年轻，有些气盛，想着一年前换粮票的经历，对他总是反感。可是他的公子倒是和我投缘，喜欢上我的课，成绩进步快，让我很有成就感，以至于对这个学生关注得更多。邵校长知道了，说我不计前嫌，有男子汉胸襟。当时，我高兴是高兴，但还是脸红耳热了一下。

辅导区小学教师多，最多的时候，有六十多个老师。由于性别、性格、家庭环境、家庭背景等因素，于是就应了那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教师群中自然而然地就有了好几个小团体，有的团体怨天尤人，有的团体傲气凌人，有的团体蓄势待发。我家属没有职业，是典型的弱势群体，我的母亲随我居住在学校的宿舍里，一家四口，二十几个平方的房子，不少人的眼里，是有点看我不起的。我把被人歧视的苦恼说给邵校长听。她告诉我，穷莫失志，也不要依附于任何一个小团体，要敢于做孤臣。我那时候已经陆陆续续在一些报刊上发表文章了，邵校长说，把书教好，业余的时候，多写文章，多读书多写文字，比任何的清讲白说都要有意义。

人生路上，能够遇上一个或几个善良睿智的长者，是很幸运的。后来，辅导区改为中心小学后，教师人数依然很多，在激烈的竞争中，我一直记着邵校长的话：敢做孤臣。也许是孤臣有着独立的个性的缘故，后来，我的前任校长退休了，教育局任命我当了中心小学校长。接到任命的时候，邵校长已经退休多年，带着诚惶诚恐的心理，我登门求道，到她老人家面前请教当校长的门道。她告诉我，当校长是个苦差事，不好当的。当校长要能吃苦，能吃亏，能受委屈，不要和老师争名利，好事多让给老师们，要关心老师们的生活和健康，要关心老师们的专业成长。最重要的，当校长要干干净净，一点歪门邪道的点子都不要去想。你要想的是，雁过留声，你在一所学校当校长，就要把这所学校的好名声打造出来，传播出去。我知道，这些话看上去虽然语不惊人，朴实无华，但那是老人家一辈子做人做事中总结出来的，是她的风格、人格写照：她能吃苦，她在临溪辅导区小学当校长的时候，每天第一个到校，坐在走廊上捧着一本书阅读，给陆续进学校的老师和学生树立榜样；她关心老师的生活，一些民办老师不自信，在转正的时候不敢报名，她先垫报名费给他们报名，然后逼他们学习、考试，临溪这一大片区域，很多民办老师就是在她的先斩后奏后，努力转为公办老师的。

她担任临溪区总校长的时候，九个辅导区小学，四所初级中学，三百多教职工，手中的用人权力是很可观的。她没有在教师岗位调动的时候利用个人权力为自己谋取过半点私利，这就是干干净净。邵校长退休后，大家交谈的时候，说起她老人家，还真没听过关于她的争议之词。做人做到如此境界，才真是配得上德高望重这四个字了。

我当校长后，公务繁忙，但是写作的爱好一直坚持着。邵校长退休后，坚持阅读，每当看到我的文章见诸报端，她都要打电话来祝贺我，对文章中她最喜欢的片段，还要绘声绘色地在电话里和我交流。每次接到她老人家的电话，我总是觉得亲切，温暖。可惜的是，自此之后，这个电话再也不会打过来了。

事物有因果，人生也有。哈代常悲观地感叹，人生没有呼应，在这世上，我们的伤逝，悲悼，吟唱，哪一样是深思熟虑而来，我们的人生何尝不是一场场奢侈，一幕幕欢歌短调，一阵阵疾风骤雨，急急切切，全是没有来由地狂悲狂喜，再转入莽莽的人世间，不可知的浩淼的宇宙深处……

敬爱的邵校长，尊敬的长者，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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