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是一所学校

汪亚君文图

在皖南山区、新安江畔的歙县，有一个风景秀丽而又古老的村庄——瞻淇，这是一个有着1300年历史和近千户人家的大村落。村名“瞻淇”来源于《诗经·卫风·淇奥》中的诗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诗中的“淇”是水名，“奥”是指水边弯曲的地方。“猗猗”形容绿竹的茂盛。此诗歌颂周平王的卿相卫武公的君子美德。毋庸置疑，“瞻淇”这个村名显示了深厚的文化底蕴。其实，村口那棵千年的樟树已见证了“她”古老的历史；村里那条幽深的雨巷诉说着“她”的往事如烟；村边那道清澈的河流映照着“她”美丽的身影。过去的“她”是连接徽州与上海、杭州的必经之路，现在的“她”已入选为中国历史文化名村，每年引来无数的游客。这个“绿竹猗猗”的村子就是我的祖籍之乡，我永远难忘的地方。

瞻淇村保留完好的明清建筑有102幢之多，这些房屋有着徽州建筑共同的特点——青砖、黛瓦、马头墙，给后人留下了珍贵的文化遗产。村子虽然四面环山，但除了村边的大河外，从南向北还有着弯弯曲曲的两条小河，似乎与“淇”“奥”相对应。河面不宽，上面用青石板搭建着简易的小桥，沿着河流的两边，坐落着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房屋。村子的中央，是一条长长的用青石板铺成的道路。据考证，这条路曾是徽商必经的徽杭古道，路的两边都是些高墙大院，十分气派。我奶奶家就在这条厚重的青石板路的中间，隔着一条窄窄的巷子，便是村子里的合作社，那里有各种好吃的；紧邻奶奶家的是一个寂寞的古祠堂，祠堂的门口蹲着一对石头狮子，一般没人靠近；奶奶家的大门外，则是两块青石板做成的滑滑梯，上面总有孩子玩耍。小时候去奶奶家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奶奶姓章，名翠六，但是村里的人都喊她裕庭嫂。因为，爷爷叫汪裕庭，听奶奶说爷爷是曾祖父唯一的儿子。曾祖父在外经商，但爷爷没兴趣，后来也在县里有了份职业。没想到爷爷在奶奶五十几岁时就病逝了，我都没见过他。此后几十年，奶奶就在老家坚守着，直到九十八岁与世长辞。奶奶应该是当时村子里最健康的老寿星，记得她九十岁以后还是眼不花、耳不聋，背不驼、手不抖，能上山种菜。村里人都羡慕不已，老是问奶奶有什么长寿秘诀……但家里人都知道，奶奶除了每天早晨一个鸡蛋清（用开水冲生鸡蛋）外，饮食上可谓粗茶淡饭，不是萝卜青菜，就是玉米山芋等。除了过年过节，几乎没有大鱼大肉。那奶奶的养生之道是什么呢？现在的我终于找到答案了。

坦然面对生死，这是人们最难做到的，但我的奶奶做到了。我从懂事起，就经常梦见奶奶去世了，于是哭喊着醒来，等回过神来，惊喜至极！那种心情简直难以言表。那时候，奶奶只有六十几岁，当她得知这个情况后就经常和我说，“我死后你千万不要难过。人都会死的，这是自然规律，就像地里的玉米，老了都会倒下。毛主席那么伟大的人物都会死，我有什么特别的呢。所以，你不用哭的呀！”奶奶一边说还一边弯腰比划着，像在说家常一样。我紧张地说：你可千万别死呀！那时候的我祈求奶奶万寿无疆，现在的我知道这是做不到的。而奶奶的叮嘱不正是庄子对待生死的观点吗？《庄子·大宗师》曰：“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庄子认为，人的死生是必然而不可避免的，如同永远有黑夜和白天一般，是自然的规律。这是不随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都是万物的本性。庄子可是个哲学家呀！奶奶却是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农村妇女，奶奶太伟大了！

最让我敬佩的是，奶奶竟然没有一点点重男轻女的思想。奶奶一共有三儿一女，第三代中有3个孙子，2个外孙，其他都是女孩子，一共有8个女孩子。我们家就是三个姐妹，一个兄弟。每年，老家来的亲戚总是对弟弟说：你是家里的儿子种，宝贝着呢。我幼小的心里总有些不服，男女不应该一样吗？奶奶却没有一次说过这类的话，而且她让我觉得对我们这些孙女更疼爱些。从小到大，我没有丝毫男尊女卑的念头，一定是与奶奶的偏爱分不开的。后来，当我听到有的干部甚至教师鄙视女子不如男时，就愤愤地想，他们怎么连我奶奶都不如呢？他们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呢？奶奶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徽州，她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离老家七十里路的我的屯溪家中。要说见过多少世面谁都不信。但奶奶怎么就这么开明呢？听大人说她的娘家可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家呢，可惜奶奶的父亲去世得早。

奶奶从不说教，却让我们不断受教。奶奶的孙子辈有几十个，都在城里工作。其中，有政府机关的领导，有企业的负责人，有工厂的厂长和保卫科长，有上市公司的老总，有部队干部，还有大学老师与医生，等等。不论谁，说起奶奶，没有一个不是由衷敬佩的，都说自己不如奶奶的聪明才智。奶奶的话成了大家的座右铭，就连孙媳妇、孙女婿也赞不绝口。我家先生常常在酒桌上赞美奶奶，说到最经典的情节时更是眉飞色舞：叔叔的女儿要出嫁了，临出门前，奶奶嘱咐她三句话：一曰家和万事兴；二曰孝顺公婆是天理；三曰上床是夫妻，下床是兄妹。特别是最后两句，先生说得是娓娓道来、绘声绘色，一桌子的大学教授们听得津津有味、个个叫好。由此，我悟出了一个道理，素质与学历是不能完全划等号的。

家庭是一所永远毕业不了的学校，在奶奶的这所学校里，我们受益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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