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行走在路上

黄良顺

五十年，半个世纪，似乎在那遥远而漫长的远方，却一晃就过去了。

那年今日，据说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山村水口的枫香树红得透亮，栗树园的银杏黄灿如金，四周高耸崔巍的山峦绚丽如染。这姹紫嫣红的大气象，却没造出一个人物来，我就像一粒随意丢弃在路边的种子，在那个山窝里冒出一棵枯绿的芽头。

水口在两山夹峙间，古树凉亭石拱桥“三大件”中，石桥犹在，凉亭不存，桥头那三棵百年枫树一直粗壮挺拔。峡谷日照少，遇到好的年成，枫叶才会霜染成血。我出生那年，叶子到底红没红，说法不一，没个准数，就是当年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具体日子也没个准数。那时家家户户一大群孩子，父母能记得哪个孩子是春夏秋冬某个季节出生的，就已经不错了。

今天这个日子，充其量是户口本上登记的“出生”日期而已。

清晨，我早早起，想起带我到这个世界的父母，我又有一个月没回家了。打开微信，收到第一声祝福，是远方的儿子在凌晨1:31发来的，要在以往我定会训斥他一句“晚上这么迟才睡”，而今天竟然认为他是特意熬到这个时间做第一个祝福者的，暖流从心而来。

真正的“第一”昨晚睡觉前就“通知”我：今晚请我吃饭。妻子还忍不住告诉我，儿子买了一个礼物今天寄到，让她转交，还特意交代先别告诉我。儿子似乎还和小时候一样，把一切秘密都先告诉他妈妈。

这些年来，除了电脑程序还记得今天这个日子外，很少有人关注这一天，连我自己大部分年度也没在意。而今年，或许年龄大了，越来越怀旧。半个世纪走来，实在太漫长，最近，我老记着这一天。

回望一路走来，少年时在莽莽大山中攀爬，以求得一日温饱；青年时扒着绿皮火车跳出“农门”，奔波于职业之路；人到中年却又被颠三倒四地换岗改行，将本已趋于简单的人生之路拉得弯弯绕绕细又长。这几年，我又回到大山之中，乐此不疲地探秘和记录着徽州先人走过的路。五十年来的风风雨雨也自然而然地融进了岁月的酒盅，这一杯陈年老酒，品着品着，也就有了别样的味道。如今，知天命之日，我自然想到徽州古道的鼻祖——连岭古道。

连岭位于白际山脉中段，最高海拔1395.7米，有“江南第一岭”之称。现存古道自歙县石门乡石门村起，至淳安县浪川乡连岭村，古称“上二十（里）、平二十、下二十”（实测距离22.5公里，往返50公里），全程青石路面基本保存完好。据《歙县志》记载：“三国贺齐出守新都，凿连岭，以通江浙”，这或是徽州有史记载以来开凿年代最早、现存距离最长、海拔最高的一条古道。

五十岁，行走近五十公里山路，这不仅是锤炼挑战极限的意志，更是这五十年来我所走过的各种生存、生活、生命之路的集结。

曾经有人说，我是吃苞芦粿长大的，体质好。苞芦粿毕竟不是人参果，儿时裹腹之物罢了，腿脚基本功倒是那时练出来的。十几岁那会儿，节假日除了砍柴外，大部分时候是到老尖（海拔1200米）山下的国有林场扛树。从村里到林场，登山盘道十三里，冬天日头短，一日来回两趟，夏日则披星戴月，来回三趟。山路弯弯，负重前行，这段苦涩的樵道也迫使我走上另一条更加艰难的“跳农门”之路。

我曾写过一篇《初中读五年》，因这篇文字让我认识几位从那个年代走来的老师，引领我走上文字这条“旁门小路”，走着走着似乎也停不下来了。

初中五年，停停读读，读读停停，我终于挤过那座“独木桥”，独自一人扛着一只笨重的大木箱，里面装着一床被条和几件衣服，登上开往城市、奔向全新生活的绿皮火车。哐当哐当的八小时车程里，我丝毫不敢懈怠，一双惊恐的眼睛审视着车上的每一个人。

开学前一天晚上，母亲将二十张“十元大钞”和几张粮站里换来的全国粮票小心翼翼地包起来，结结实实地缝在我的内裤上。我随身携带的“巨款”是整个学期的“粮草”，也是家里七拼八凑竭尽所有的现金资产。相声演员方清平曾有个段子，说是将钱缝在屁股后面，结果趴在那睡着了，醒来发现裤子给挖了一个洞，谓之“有一定（腚）爱心”。时隔近三十年，听到这个相声，我还是忍不住涌起一股心酸，想着那冷冽的风透过这个“天窗”，冰封的是一个农村人对生存之路的绝望。好在那会儿母亲将钱缝在我的内裤前面，一旦弯腰坐下，大腿根部和小腹就会有触电般的警报。

六年前，送儿子去北京上学，在飞机上和他讲起这段经历，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从未有过的平静，终于明白，苦难是一段阅历，而非资本，在人生旅程中，生活的收获来自于对目标的不倦追求，而不管出发时是贫穷还是富足。

此刻，我又想起去年今天的那次户外极限挑战：早晨6点多开始登山，从海拔300米到1320米，再下到海拔200米的目的地，然后原路返回。历时12小时，行走6万步、45公里。在那一天里，我披着浓雾，淋着细雨，磨破脚趾，喂了蚂蟥，翻山越岭无以计数，九曲盘道重重叠叠，我以这种独特的仪式来定格生命年轮中这个特殊的印记，似乎在提醒自己：

和明天相比，我的今天是最年轻的！

（配文图片：阿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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