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梦到徽州

□董改正

论做梦，谁能比得过汤显祖？

徽州离临川，只隔数重山，做了临川四梦的汤显祖，却为何吝啬到“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他的梦给了杜丽娘，给了霍小玉，给了淳于棼和邯郸卢生，为何不留一点给自己，给如梦如幻的徽州？

汤显祖的心曾走在去徽州的路上。在他之前，已经有很多人定居在徽州；在他之后，将会有很多人出生在徽州。徽州的路上，朝代更迭，人来人往，到明代时，已经熙熙攘攘。但行走着的汤显祖，突然停下了脚步。

汤显祖16岁那年，走出徽州的歙县人许国进士及第；18年之后，许国和大学士余有丁奉旨主持会试，录取了汤显祖；9年后，师生交恶，汤显祖上疏直斥申时行和曾经的恩师许国窃权欺蔽，排斥异己，箝制言路，为无耻之徒，因而远贬广东徐闻，进而削职为民，回到临川，开始以手中羊毫，书写人世大梦。就在汤显祖远贬的那一年，少保兼太子太保许国历经了人世繁华，五次上疏请辞，南柯梦醒，也回到徽州。

是在徐闻，还是在遂昌，抑或在临川，不得而知，但一定是在汤显祖濒临绝境时，有个叫“吴序”的朋友写信或面劝他，“为黄山白岳之游”，以解“乏绝”的困境。时隔不久之后，他写下了这首诗：“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关于这首诗的理解，前两句所见趋同：徽商兴盛，徽州积累的财富为天下所重，一个人若是想获得成功，一定要到徽州游历。“黄白”既指山，且代指徽州，也暗指黄金白银，更暗合权势富贵；对后两句的理解历来差别很大，有人说是“徽州一直是我痴心向往的地方，可因为俗事我竟然没有机会去看”，有人说是“徽州是这样一个权贵的集散地，令我深恶痛绝，我不留一点去徽州的念头”。

问题是，傲岸的汤显祖，到底去了没有？我搜寻的结果莫衷一是。

那么，最后两句可否这样理解：我一生的痴，都在某一刻忽然醒来，庐山烟雨浙江潮，若是心怀美好，哪里不是徽州，我又何必执着那一场徽州梦？

但，这终究不是最好的境界，他的痛和不甘显然可见，他只是高傲着，但他放不下徽州，喻意上的徽州。染上了喻意，他就一辈子走不出徽州。而事实上，如果你足够淡定，放弃隐喻和附加，徽州就是徽州，站在时间的深处，醇厚如酒，等你品到微醺，等你看山还是山。

时过境迁，以盐发达的徽商在清末衰落，黄山白岳还在，而财富和繁华如新安江的滔滔流水一般，出了徽州，毕竟东流去。那些两晋“永嘉之乱”之际，唐末五代之时，“靖康之乱”之际涌入徽州的中原士族后裔，已与山越人完成了文雅与瑰奇的融合，在华夏震荡天下大变的大势下，依然固守着祖辈酿制的古老时光，和不动声色的骄傲，以石雕、砖雕、木雕，以歙砚徽墨，以篆刻朴学，以徽剧，以拥有渐江、査士标、石涛和黄宾虹为代表的新安画派，以粉墙黛瓦的徽派建筑，对抗着世事巨变，淡看着山外的纷纷攘攘，犹如还在梦里。这样的所在，当然成了梦的道场。你寻什么样的梦，这里都可以提供温床、道具或眼泪。

我曾在少年时，携梦过徽州。十指相扣，四目对望，绿叶在阳光中翻飞、奏乐。连绵的群山：黄山、齐云山、不知名的山脉；山上山下：峡谷、奇石、云海、竹林、茶园；清澈的流水：新安江、太平湖、不知名的潺潺流淌的无数溪涧；无数粉墙黛瓦的村落：西递、宏村、呈坎、潜口、渔梁、协里；祠堂……牌坊……依依墟里烟，飘拂在绿得晃眼的徽州；繁文和缛节，郑重于儒、商并重的徽州；古雅的词汇，讲述着烟火世俗的徽州；文士与巨贾，行走于人文鼎盛的徽州；夜来风雨声，无数种花，无数种树，无数类山鬼树妖，生息于瑰丽惝恍的徽州。徽州，盛得下你所有的诗情，催得开你身体里所有的花朵。

时间带走了我心里闪亮的叶片，现在我是个懒散的人，有一种从容叫“徽州慢”，它贴切着我的精神。它不再以“黄白”为骄傲，而是以山川奇秀来对冲庸常，以烟云飘渺来中和枯燥，以宁静自守来俯瞰匆忙，它安静地成长为新的“一生痴绝处”。我会在目光倦怠时，去婺源看连到天边的油菜花；会在浮躁难安时，去宏村听雨，去西递看雪，去篁岭看秋，去呈坎倾听神秘的安静；会在忍受不住现实的坚硬时，去跟随徽傩的队伍，戴着吓人的面具，跳着夸张的傩舞，进入现实与神话的缝隙；会在心灵的水田龟裂时，去新安江泛舟，去屯溪老街，摸一摸温润的歙砚。

那个夜晚微雨，徽州故地屯溪老街，我和爱人走进了一家名叫“砚雕世家”的歙砚店。店内很安静，陈设砚台的木架，皆古色古香，呈现出一种雍容的散淡。我对砚台并无研究，但这里砚台的造型着实令我感叹，稚拙而精巧，华贵而朴素，因势利导，顺势而为，一派天真自然，往往几刀刻画，便有十分风景。

可能是我由衷敬慕的神情打动了店主，她从里间茶几边走到外间，对我微笑说起了她的砚。她衣着得体，约莫四十五六岁，优雅大方，我惊讶于她竟能制砚，她淡淡一笑，指给我们看别的砚，或浑朴，或端凝，说这是她爱人做的，那是她父亲做的，这是她大哥做的，那是她大姐做的。她说得随意我听得惊心：艺术家难道可以一家子一家子地出？是我的欣赏能力欠佳，将凡品看成了佳作？

临出门时，我看到墙上有介绍。她叫胡菲，她的爱人叫王祖伟，他已获得歙砚非物质文化传承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的称号，当年各类工艺美术顶尖人才获得“大师”称号的，全国只有161人。她的父亲是工艺美术大师胡震龙，关于胡震龙的故事，我听过很多。

就这样，我于无意间，闯入了一个艺术世家，闯入了一个徽州梦。这样的世家，在徽州绝非别无分号，无数个“胡震龙”就藏在寻常巷陌里，灯火阑珊处。是以“士农工商”为序的大气候造成了“唯有读书高”的价值取向，是“前世不修，生在徽州”的地方小气候，生长出“读书好营商好效好便好”的徽州价值观，培养了实力雄厚的徽商队伍，养育出“连科三殿撰，十里四翰林”的人文奇观，呈现了拥有戴震、陶行知、黄宾虹、胡适、胡雪岩等璀璨星群。老徽州文风不坠，雅好犹存，在世尚“黄白”的大气候中，他们坐在徽韵悠悠的时光里，坐在偏远僻静的山村里，编织着徽州梦。

世间一定会有那么一个安静的地方，一定会有那么一群安静的人，守着一个让人“痴绝”的风景，引领着高于物质的纯粹，让人心存向往，留梦到“徽州”。

威廉·麦克唐纳提出了“从摇篮到摇篮”的概念：樱桃树花开结果，靠的是吸收周围土壤中的养分，但绝不耗尽，秋来果坠叶落，化作春泥，开启下一个轮回。奔跑着吴、越、楚先民的奇幻徽州，完成了物质和精神高度繁华的徽州，在跟跑一段时间后沉潜下来的徽州，它自身具备了樱桃树和土地的属性，吸收但一定要反馈，要提供新的精神原料。不断地攫取，一定会让徽州梦碎。

所以，徽州的寻常巷陌里，住着胡菲和她的亲人们；徽州散落的村落里，依然有人遵循古老的仪礼，感恩敬畏。徽州必不会败亡，因为美好的事物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存续。

从精神出发，百转千回再到精神，是人类能够诗意栖居的原因。黄白之梦、南柯之梦、黄粱之梦都会醒来，都会恍然若失。梦醒时，梦断处，不必“无梦到徽州”，循着心的指引，你会发现有很多看似性命攸关的事物，其实不如心的安宁。一定会有个痴绝处，等你留梦到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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