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里的抑郁者

15日，在济南市精神卫生康复中心，医生为抑郁症患者治疗。

新时报记者王汗冰 摄

10月15日中午，气温虽低，阳光却是暖洋洋的。

高彩云的病床紧靠着窗户，中午的太阳正好直直晒到她的床上。跟在院里晒着太阳的其他病号不同，61岁的她背对着阳光，紧紧蜷缩在被子里，甚至连头也蒙了起来，只有一只手臂露在外面，打着点滴。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入院了。

从3年前确诊为抑郁症后，她便成了济南市精神卫生康复中心的常客。

只要天亮了 压力就来了

高彩云身穿一身红色的家居服，套着一件男士羽绒马甲，这是早上老伴给她穿好的。自从生病后，她已经逐渐丧失生活自理能力，甚至于穿衣服在她看来也是“有压力”。除了每日躺在床上，拒绝外出跟人接触外，这次入院相较于上次的入院更为严重，她已经出现了厌世情绪，并有了自杀倾向。

生病前的高彩云是一名家庭主妇，每天的生活重点是丈夫和儿子，自从儿子结婚后，高彩云的情绪便出现了一些变化。“孩子从小都是她带大的，上学也没离开过，结婚搬出去后家里忽然少了个人，她可能还是不太习惯，心理上有落差。”高彩云的老伴把孩子结婚搬出家归结为她生病的诱因之一。

高彩云觉得“活着很累，干什么都有压力。”在她眼里吃饭有压力、洗澡有压力、穿衣服也有压力，“只要躺在床上，只要天亮了，压力就来了。”她摸着裤子喃喃道：“没衣服穿，穿上衣服还溅上油了，太累了。”

现在的高彩云惧怕每一个天亮，不爱开口讲话，即便开口，说的最多的也是“害怕、慌、烦、累、有压力”诸如此类。她如一个三四岁的孩童般，眼神里充满惶恐和不安，说话更是有气无力，只有凑近才能听清她所说的内容。

跟高彩云病床一墙之隔的张野是另外一番景象。同样躺在病床上，同样打着点滴，张野的手机却在床头边播放着一首欢快的音乐，虽然他也是一名中度抑郁症患者。

49岁的张野跟同龄人相比，显得有些“年轻”，他笑容满面地跟每个医护人员和经过病房门口的人打着招呼，毫不避讳地说起自己整容的事情。“有的人爱豪车，有的人爱豪宅，我就爱我这张脸。”跟前妻离婚后，他垫高了鼻梁、割了双眼皮、填充了下巴。

时间退回至3年前，因为高血压入院治疗的张野，情绪出现异样，被治疗医生建议去精神医院查看是否患有抑郁症，“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还有抑郁症这种病。”确诊后，他便开始药物治疗。一年后，他觉得药物已经免疫，便再次入院接受心理疏导结合药物治疗。

张野把生病的原因归咎为多年前妻子的离开、母亲的去世，还有工作环境高分贝噪音，都让他不能忍受。他这次入院已经半个多月，每天打上两瓶营养脑神经的药，他觉得“效果很明显”。张野很健谈，他描述着跟病友相处时的乐事，细数相识病友入院的原因，甚至分析病友发病的原因。他回忆第一次入院时需要打抗抑郁的针，“打上就犯困，不用躺下都能睡着，走着路也迷迷糊糊想睡觉。”他边说边比划。

56岁的汪丽情况看起来要严重些。她不仅每天要输液，还要接受经颅磁治疗。陪她住院的，是头发雪白的婆婆。而她的发病原因，是因为跟丈夫常年感情不和。她甚至出现了幻听症状。

他们的共性：爱的缺失

高彩云、张野、汪丽都是济南市精神卫生康复中心心理科医生赵长英的患者。赵长英说自己和抑郁症是“老相识”，不仅因为她是一名治疗抑郁症的心理科医生，还与她的远房表弟黄凯7年前因抑郁症自杀离世有关。

说起表弟，赵长英言语间满是惋惜。“能力强、长得帅、工作好，特别优秀的一个小伙子。”2011年，因事业受挫，黄凯一蹶不振，辞了高职高薪的工作，在家闭门不出。“他性格内向，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在家人觉出异样劝说他去接受治疗时，黄凯拒绝了，他觉得自己受过高等教育，什么道理都懂，吃点儿药就好了，不需要说给别人听。直到黄凯割腕自杀，甚至误伤了妻子后，才被家人强制送到赵长英所在的医院。

入院伊始，黄凯躲过家人和医生的监控，偷偷吞了整瓶药物，被送去洗胃。返回时他被安排在封闭的房间。住院3个月后，黄凯病情好转，至少在外人看来跟常人无异。“出院时好好的，回来复诊还拿了药。”赵长英回忆，黄凯1月出院时状态很好，6月返回医院复诊找她拿药，他还说，自己找到了新工作，对未来充满希望。

让赵长英没想到的是，7月1日她就接到黄凯跳楼自杀的噩耗。“太惋惜了，真的是个人才。”直到后来她才得知，出院后的黄凯未被家人接纳，妻子拒绝见面，丈母娘甚至不让他跟两岁女儿见面。“那可能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赵长英说，她真的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关注到这个群体，“比癌症更可怕，说死就死了。”自2004年转到心理科以来，赵长英接收了数不清的抑郁症患者，她自嘲“抑郁症我算是看不完了。”他们有的因为亲人去世、有的因为工作失利、有的因为感情受挫，情况各异，赵长英总结了他们的共性：“爱的缺失。”

赵长英介绍，出现抑郁情绪，多数人第一时间会选择跟亲人或亲密朋友倾诉，对不了解抑郁症的人多不以为然，甚至反驳患者的抑郁情绪，这种做法是不可取的。正确的做法是，告诉患者你需要他（她），他（她）对你很重要。亲友的支持，对抑郁症患者来说，至关重要。

不了解的那90%

据世界卫生组织最新发布的估计数据显示，我国约有5400万抑郁症患者，即每100个人至少有3人是抑郁症患者。就在14日，韩国女星雪莉刚因罹患抑郁症自杀。尽管有关抑郁症的话题数次因为演员明星的离世冲上热搜，但仍有不少人认为，抑郁症是情绪，是矫情。

据赵长英介绍，抑郁症并非单纯心情不好，而是常见的心理精神疾病，与神经内分泌、去甲肾上腺素等神经元的异常有关，就像一场“心灵感冒”，人人都可能患上，能治愈易复发。患上抑郁症并非是心情差、抗压能力弱，抑郁症起因复杂，包括遗传、生活中的压力事件、人格、药物以及药物滥用问题等。通常认为，抑郁的感觉就是悲伤，其实不然，抑郁症患者实际上感到绝望、自我厌恶、孤立、焦虑、悲伤、负罪感，严重时会有自杀念头。

据世界卫生组织和《2017年中国网民抑郁症调研报告》数据显示：全球约有超过3亿人罹患抑郁症，约占全球人口的4.3%，女性患病几率高于男性的1.5倍，发病人群多为职业人群，年龄在20岁-60岁不等，年轻人群、孕妇及产后妇女、老年人为多发群体。出现抑郁情绪会寻找专业机构或个人帮助的仅占5%，选择忍受或跟亲友倾诉的占95%，能得到系统抑郁症治疗的患者占比10%。而不了解抑郁症患者的人群约占90%。

10月15日中午，到吃饭点儿了，高彩云在老伴搀扶下坐在床边，喝了一碗汤，她说老伴太不容易了，“还是得努力活着。”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除赵长英外，文中人物皆为化名）（新时报记者梅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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