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半生繁华半生凉 □韦慧兰

李清照画像

从“沉醉不知归路”到“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从“人比黄花瘦”到“凄凄惨惨戚戚”，婉约清新的易安词伴我度过了整个中学时代。一旦接触就会上瘾的易安词，也让我无法放下好奇。一头扎进历史，细细品读“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的人生。

有人说，如果宋词中少了李清照，那么宋词的天空将暗淡不少。而中国古代历来是男子的天下，能在众多男子中，独辟自己的一方天地，甚至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名字被用作外太空环形山命名的女性，易安究竟是怎样一个奇女子？

名动京城

公元1084年，山东章丘李府的清宁被一阵婴儿啼哭声划破，四十不惑的李格非终于迎来了孩子的降生。

李格非何许人也？史书记载：进士出身，苏轼的四大门生之一，官至提点刑狱、礼部员外郎（相当于文化部司级官员），藏书甚富，善属文，工于词章。

而李格非的爱妻是状元王拱宸的孙女，颇擅文学。

显然，上帝给这个幸运的孩子打开了一个“soeasy”的人生模式。

酷爱王维诗歌的李格非夫妇借“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为孩子取了一个清新、空灵、雅致的名字：清照。

投胎书香门第，有一对开明的父母，李清照已然赢在了人生的起跑线上。在她6岁那年，李格非任太学博士（相当于现在的教授）。太学，乃大宋最高学府，是专门培养栋梁之才的机构。于是，一家人来到大宋首都汴京（开封）。作为独生女，李清照自小没有像别的名门闺秀那样按照常规的识文断字、娴熟女工、待字闺中，而是跟着母亲去参加各种“兴趣班”。父母希望她像男孩一样多学知识，并让她饱览家里的万卷藏书，培养她气贯如虹的格局与胸怀。众多“兴趣班”中，李清照对诗词和评论历史人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表现出惊人的天赋。

书读多了，见解也就丰富起来，自然会“脑洞大开”。其中最著名的要属李清照关于“安史之乱”爆发的独特评论：“唐朝军队为什么老是失败？因为好马都给杨贵妃送荔枝去了。”这样的见解曾在当时首都文人圈里刮起一阵旋风，“黄毛丫头”李清照一下子成为名动京城的“童星”。“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她的文学修养和渊博学识甚至可以“秒杀”一大群当年所谓的大丈夫。原来，“词压江南，文盖塞北”不是吹出来的，而是要靠努力读书读出来的。

少女李清照的生活是优渥的，调子是明亮的、欢快的，仅是《如梦令》就能令生活在1000多年后的我们艳羡无边。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这是李清照回忆自己16岁的一个生活片断，“沉醉、藕花、鸥鹭”，无忧无虑的生活，天真烂漫的性格渗透于字里行间。令人惊叹的是，在那个对女孩子有诸多条条框框约束的年代，李清照居然可以像男子一样喝酒，而且可以喝大酒，甚至是“不醉不归”的那种，多么勇敢的“女汉子”！或许，喝酒也是她的一种率真自赏，与其说她喝的是酒，不如说她喝的是快乐。

少女李清照一定是超级自信的，属于颜值、气质、才情、智商、情商“五高”的小女神级别。情窦初开时，她就知道自己所向往和追求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并大胆告白天下：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浣溪沙·闺情》如今读起仍令人赞叹：看吧，神韵高贵的李清照，就是这么牛！我就追求自由浪漫的爱情、自喜自主的婚姻，爱咋咋地。

嫁给爱情

不得不说，上天真是格外偏爱李清照，不仅给她优越家境，出众容貌，一流才情，甚至包括爱情。这不，17岁那年的庙会，上天安排她与赵明诚偶遇了。

赵明诚又是谁呢？吏部侍郎（相当于国家人事部副部长）赵挺的儿子，妥妥的“官二代”，而且是太学“学霸”。赵明诚虽然出身于高官之家，但是没有一点纨绔子弟习气，他从小就喜欢研究金石字画，虽然年纪轻轻，却有着“汴京第一金石学家”的美名。自然，李清照早就在父亲口中听说过赵明诚。

庙会上人那么多，偏偏他们的朋友相互认识。啊！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清照。啊！原来你就是金石学家赵明诚。一个“巧笑倩兮”，一个“玉树临风”，确认眼神时，两人同时被“电”到了。

不久，赵明诚和父亲上门提亲了，李清照兴奋地用《点绛唇》完美地记录了那天的动人情景：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日思夜想的赵明诚突然出现，李清照心里如小鹿乱撞，只穿袜子抽身就走，连头上的金钗也滑落下来，她含羞跑开，又禁不住倚靠门回头偷看，却假装在嗅着青梅。

18岁那年，李清照与赵明诚举行了盛大婚礼，从豪门嫁入豪门，女文青与男文青偶像剧生活拉开了帷幕。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婚后的李清照如同生活在蜜罐里，她在《减字木兰花》中，生动地记录了自己的爱美情怀和婚后的惬意生活。

人世间有一种爱情叫李清照与赵明诚。他们是夫妻是朋友更是文学知己，志趣相投、灵魂相依。赵明诚不仅不介意李清照喝酒，还教她酒令；李清照喜欢有智力的赌博，赵明诚就买来打马（麻将前身）的书送她；赵明诚教李清照品鉴金石字画，李清照就教他作诗填词。有一年重阳节，在太学上学的赵明诚不能回家，李清照太想他了，于是作了《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传说赵明诚收到妻词后，惹得比试之心大起，遂三日不合眼，填词50首，把《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掺杂其中，一并送给评论家陆德夫品鉴。陆德夫阅后说：“只三句绝佳。”赵明诚忙问：“哪三句？”陆德夫答：“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赵明诚自叹不如：作词还是老婆大人厉害！

赵明诚太学毕业后，他们回到李清照的老家，在那里度过了神仙般的14年。两人经常把盏言欢，植树观花，冒雪寻诗，聊诗歌，聊人生，聊江湖，爱得有层次、有情调。那些日子，赵明诚还常常带李清照外出，游历名山大川、寻常巷陌，收集各种金石字画，然后一起校勘、整理、编号，写入《金石录》中。几年后，宅子里堆满了各种文物。可以说，论收藏之丰、藏品之精，在大宋，他们家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古书收藏多了，两人就玩起赌书游戏。一个人问书籍中的典故，另一个人必须说出此典故出自何书、又在哪一页。谁猜赢了，就得喝茶。李清照记忆力好，经常赢。每次猜中，她都得意大笑，笑得花枝烂颤，弄得茶还没喝，就全泼洒在衣服上，逗得赵明诚前俯后仰。他们“赌书泼茶”之事，被李清照记录在《金石录后序》里，后来还被纳兰性德写入词中：“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那幸福的欢笑声似乎还未走远，这一定是传说中嫁给爱情的样子吧！

未料，他们最美的14年被一纸任职通知书终结了。赵明诚被任命为莱州知府。又因苏轼，李父遭贬，李清照也被牵连，两人不得不分开。

锦书往来托鸿雁，相思最是催人瘦。于是我们读到这样的经典：

“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李清照的文学造诣在明月千里寄相思中锤炼得炉火纯青。

公元1127年，历史上演了著名的“靖康之变”。金人一锤砸烂了汴京的琼楼玉宇，结束了大宋王朝167年的繁华梦。徽、钦二帝被掳，举朝南逃。

国破家亡，李清照一家也开始了漂泊的生活。

南渡第二年，赵明诚出任建康知府，谁知一夜发生叛乱，作为当地“一把手”的赵明诚不思平叛，弃城而逃，因而被革职。这件事不仅成了赵明诚一生的污点，也让李清照感到羞耻。当两人行至乌江时，面对当年项羽兵败自刎之地，李清照心潮澎湃，吟出千古绝唱：“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作为一个纤柔女子，李清照却敢于站出来指责当朝者的懦弱。我想，一定是因为她心里有广阔山河，她心中有家国情怀。

如今再品《夏日绝句》，依然感觉气吞山河、荡气回肠。

《夏日绝句》让赵明诚听着字字敲心，羞愧难当，郁结心中，第二年即患病离世。

孤独终老

杨绛先生曾说：“上苍不会让所有幸福集中到某个人身上。”

李清照也不例外。随着国破家亡，赵明诚的离去，几乎带走了她所有的欢乐。

漂泊无依的李清照多想随着爱人一起走，但想到他们一起收集的金石文物，她退却了。那可是她与赵明诚的心血，虽然在战乱中已被金兵劫走和破坏了大半，但剩下的文物也需要她守护呀！

离开爱情的滋养，心中只剩下荒芜，李清照再也写不出温暖的词章。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她痛恨占领故乡的金国统治者，谴责不思收复失地的南宋统治者。她依旧喜欢喝酒，可这会，喝下去的可全是孤独寂寞愁。

在李清照49岁时，一个叫张汝舟的男人闯进了她的生活。张汝舟是赵明诚的朋友，乍看也是谦谦君子，对李清照百般体贴，想着确实需要一个人帮着守护文物，李清照答应了张汝舟的求婚。

谁知遇到了“渣男”，张汝舟是冲文物来的。他竟偷偷将文物拿出去卖。被李清照发现并指责，他开始使用家暴，对李清照拳脚相向，李清照哪里受得这般凌辱，她要离！婚！

在男尊女卑的古代，女人离婚谈何容易，得需要一身的勇气呀！依照宋朝的法律，女人告丈夫，无论对错输赢都要坐两年牢。朋友们都劝她算了，可李清照绝不！于是，她将张汝舟虚报科举考试次数骗官的事诉至朝庭，这在当时成了全国轰动的“热点新闻”。诚然，今天来看，李清照的勇气仍然令人肃然起敬。

最后，李清照赢了，在家人的周旋下，坐牢没多久，便获得了自由。

渣男张汝舟粉碎了李清照对爱情的幻想，她决心远离情感是非，潜心投入《金石录》的研究。可睹物思人，看着这一件件文物，眼前浮现的尽是昔日恩爱场景，她泪流满面地写下了《武陵春·春晚》。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白发催人老，青阳逼岁除。李清照也渐渐步入了暮年。可她没有孩子，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亲人，独自守着冷清的小院，守着一屋子的忧愁。“枕上诗书闲住好，门前风景雨来佳。”自然，诗书成为支撑她活着的唯一理由。

一日，一位孙姓朋友带着10岁的孩子来李清照家玩。那小女孩天资聪颖，看着伶俐可人的孩子，一个想法冒了出来。李清照慈爱地对她说：“你该学点东西，我老了，愿将平生所学相授。”不料，那孩子大声说：“才藻非女子事也（治学治天下不是女子的事）。”What?傻孩子，你可知道，你面对的是“词国皇后”么？

孩子一句话犹如一记耳光打在李清照脸上，一阵晕眩袭来，她赶紧抓住门框，才勉强没有摔倒。难道自己就是因为跟文字为伴才落得如此下场吗？李清照陷入空前的孤寂当中，她忽然发现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懂她。醉后，她提笔写下了《声声慢·寻寻觅觅》：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易安，易安，何易何安？让人泪目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几乎浓缩了李清照的一生和全身心的痛楚，曾经的美好，如今的落魄，人生的落差大得让人不忍卒读。

1155年，71岁的李清照孤独地走完了她的人生。

读书，识字，打牌，喝酒，离婚，出书……李清照做了那个年代的女子一生都不敢做的事，她是一个洒脱不羁的爱国女性和才华盖世的女词人。

传奇易安，自然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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