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济南名士

□白峰

唐代的诗人灿若星辰，杜甫诗中说“济南名士多”，经过时光的过滤，我们回望唐代名士，或许能找出诗句背后很多有意思的故事。

“筹谋帷幄”房玄龄

就初唐而言，济南也出过几个名人，武将有秦琼、罗世信，文官则有太宗朝的宰相房玄龄。

房玄龄是章丘相公庄人，一说历城人，生于官宦之家，18岁时本州举进士。隋末天下大乱，李渊率兵入关，玄龄于渭北投李世民，屡从秦王出征，参谋划策，典管书记。每平定一地，别人争着求取珍玩，他却首先为秦王幕府收罗人才。房玄龄思维缜密，每逢写军书奏章，倚马可待，言简意尽，无需修改。李渊建立大唐后，太子李建成斥逐秦王府官属，以建立自己的势力，将房玄龄与杜如晦一并驱斥于外任。实则失算。在秦王李世民的谋士班子里，房玄龄善谋而不善断，杜如晦有决断而谋略失于缜密，故有“房谋杜断”之说，两人为绝配。玄武门兵变，房玄龄可能是主要的策划人之一，李世民称赞他有“筹谋帷幄，定社稷之功”。太宗论功行赏，以房玄龄、长孙无忌、杜如晦、尉迟敬德、侯君集五人功为一等。后世之人论及唐代宰相，皆推房玄龄为第一。

房玄龄一生忙于政事，于诗词文章不甚着意，非文士、名士之称所能概其要。

房玄龄临终时请求太宗以天下苍生为重，停止征讨高丽。从隋到唐，征高丽给齐郡父老带来的盘剥和伤痛实在太重，房玄龄身为齐州人，知之甚详。太宗大为感动，房玄龄临终之际，太宗亲至榻前，与他握手诀别，立授其子房遗爱为右卫中郎将，房遗则为中散大夫，使其在生时能看见二子显贵。

此前，太宗就已经做主为高阳公主招了房遗爱为驸马。但从后来的事情看，却也并非幸事。夫妻均未得善终。

为文华美的崔融

济南再一位名士则推崔融。崔融(653~706年)，齐州全节人。“全节”其实就是章丘平陵城。崔融曾应八科制举，皆及第，中宗李显为太子时，崔融为侍读，东宫表疏多出其手。

武则天封中岳，见崔融所撰《启母庙碑》，深加赞美；封禅毕，又命崔融撰《朝觐碑》，给他升了官。

崔融颇知民间疾苦，武则天长安二年(702年)朝廷商量关市征税之事，主张凡行人尽征之。崔融以扰民太甚或致骚动为由上疏反对，其文旁征博引，主张只税商贾，不税行人。武则天从其议。

但崔融的风骨微瑕，时人略有微词。他曾得罪过武则天的面首，四郎张昌宗，被贬。女皇临朝晚期，朝政大事多由张氏兄弟把持，借着一个机会，崔融屈节投于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门下。唐中宗复辟，诛杀张氏兄弟。崔融因为这段经历被贬为袁州刺史。但他文才实在是好，不久复召拜国子司业，兼修国史。

崔融为文华美，一时无出其右者，当于“选学”造诣颇深。凡朝廷大手笔，多由皇帝手敕，付其完成。其《洛出宝图颂》《则天哀册文》尤见功力。作《则天哀册文》时，苦思过甚，遂发病而卒，卒年54岁。

只是他的这类御用制文，隆于一时，过时则不传，不像唐诗佳作，名传千古。

崔融与苏味道、李峤、杜审言齐名，时称“文章四友”。四友中，以李峤地位最高、诗才最著，曾做过宰相。苏味道是后世苏轼的先祖；杜审言则是杜甫的祖父。杜审言一直受到崔融的关照和提携，铭感于心。崔融葬时，杜审言以子弟身份为他服孝。可能因为这层关系，杜甫心目中，济南是出名士的，杜甫称颂“济南名士多”，在他心中，应该是包含崔融在内的。

崔融能诗，《全唐诗》收其诗一卷(20首)，皆五言古诗，多为边塞军旅题材之作，看上去深受《古诗十九首》的影响，诗风倒也古朴苍劲，与其文风大为不同。诗最能直抒胸臆，这多少让我们能看到他当日处境险恶而显现出的人格的分裂，从而表现出诗、文的分裂。

第一位武状元员半千

为武则天所用的还有一位济南籍的名士员半千，但其人风骨不损。员半千(621~714年)，齐州全节人，本名余庆。他的老师是王义方。王义方有清名，当初魏征很喜欢他，想把侄女嫁给他，他谢绝，待魏征死后，却娶了这个女子。先前不娶是为了不依附权贵，现在这样做是报答宰相知遇之恩。后来因为直言参劾重臣被贬谪到莱州任司户参军。王义方客居昌乐，招募学生教学。他对员半千知之颇深，曾说：“五百年一贤，足下当之矣。”为之改名半千。

半千父早亡，由伯父抚养，唐高宗李治咸亨年(670~674年)初，连中八科制举，授武陟县尉。逢连年旱灾，他建议县令赈济饥民，县令不从。员半千趁县令外出之机，开仓放粮，百姓得以稍免饥馁，却惹怒了怀州刺史，将其下狱。后河北道存抚使巡察至此，将其无罪释放。不久，他应岳牧科制举，在武成殿应对兵书天阵、地阵、人阵之说，博得高宗李治赞赏，对策擢为上策。垂拱年间(685~688年)，充宣慰吐蕃使，辞行时，武后(则天)慕其才学，留他在朝中，以备顾问。曾撰《明堂新礼》3卷，则天封禅中岳(嵩山)时，又撰《封禅四坛碑》12首，皆献于则天，前后受赐绢帛千余匹。长安年间(701~704年)，迁正谏大夫，兼右控鹤内供奉。因古无控鹤之职，时任此职者又皆轻薄少年，半千不屑与之为伍，遂上疏请罢此职，因此违则天旨意，左迁水部郎中。后入朝为弘文馆学士，又受宠臣武三思等嫉忌，出为濠、蕲二州刺史。在州不专任胥吏，注重教化。睿宗即位(710年)后，累封平原郡公。晚年自请辞官，定居于尧山、沮水间(在今陕西省)，放情山水，仍励清白之节。开元二年(714年)卒，享年94岁，吏民哭于野。其诗文多散失，《全唐诗》仅存其诗三首，颇有古风。值得一提的是，员半千为科举史上第一位武状元。

齐地之乱

济南在唐代历史上名士不多，有着多方面的原因，一个是两汉时期对济南有利的经学风气，已然不为唐时所重，李白曾有《嘲鲁儒》诗，虽然诗中所表达的意见和李白的性格、偏爱有关，但也能看出时势风尚的改变：“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

再一个，则与汉代以后齐地的动荡有关。北朝五胡乱华主要危害的是北方，经长期的战乱后，隋朝统一，出于对大一统的维护，隋文帝将旧北齐地区（包括济南）的一部分大户强制迁居京畿附近的关中，又强力拆分士族大户，强迫堂兄弟以下的亲属都要分居，不允许旧时豪强大户之存在。另外在文化上也压抑儒学。汉代官学之儒学是伏生一系的传人，属于山东门阀士族的专长，几为专属，这对关陇新贵集团不利，故遭隋文帝打压，下诏书废除太学及各州县学校。这对重经学的山东氏族冲击很大。虽然隋文帝对济南有感情，他的母亲吕氏就是济南人，但他任命他的舅舅吕道贵为济南太守却是不当，此人文化不高，只是仰仗国舅爷的身份，经常带着全副仪仗呼朋唤友炫耀乡里，对于行政管理则全然不懂。济南的政情可想而知。

隋之于唐，非常类似秦之于汉，都是终结了长期的分裂，功业很大，但也都过于强权，使用民力过甚，导致民反而短命。

隋征高丽，对齐地为祸甚重。隋炀帝令东莱（今龙口市）海口火速造海船三百艘，工匠昼夜立水中不得休息，腰以下腐烂生蛆，死者十之三四。隋炀帝调集兵马于涿郡，一度令齐地耕地改种牧草喂马，各地民夫汇集于此，然三次征讨皆以失败告终。隋炀帝没有打仗的经验，一切不从实际出发，而要的是气势，一天发一个军，全副铠甲，他在城楼上看着高兴，全然不考虑实战的需要，前后四十天才发完兵。以为高丽小国，必然手到擒来，但事实上，征高丽一百多万的军队，加上民夫，三百万人，渡过辽河进入高丽的九支军队共三十万五千人，最终回来的仅两千七百人，情状十分惨烈。整个齐州地区因为靠近前线而更是困苦不堪，所征民夫车牛一去不回，男丁大量死亡，田亩多荒废，牛车用尽，又征发人力车夫六十万人，两人一车，载米三石，可是隋炀帝不考虑人是要吃饭的，等运到，粮食已吃完，无法缴纳，只好逃亡。所以各地反对隋朝的农民暴动，最早就是发生在济南。611年在章丘、邹平交界处的长白山，邹平人王薄聚众造反，而逃避征役者多归之。造反的也不光是活不下去的农民，平原郡（今德州）豪强刘霸道聚众十余万起事。随后613年章丘人杜伏威又在长白山起义，拥众十万；齐郡孟让、左孝友亦拥众十万。

唐朝之初，齐地仍为窦建德、李密、刘黑闼、徐元朗等人的割据之地。李建成身为太子储君，留守京城，李元吉年龄尚小，所以也只有李世民带兵征伐，这种安排也为后来的玄武门之变埋下了伏笔。直到大唐建立后的第七年，大唐才算完成了统一，战事平息。两年后发生了玄武门之变，唐太宗即位，年号贞观，时在公元627年。

太宗朝继承人之事出过问题，李世民有14个儿子，皇子李祐是阴妃所生，先后被立为宜阳王、楚王、燕王，贞观十年封为齐王、兼任齐州都督。李祐的舅舅阴弘智劝李祐说：“大王您的兄弟众多，陛下驾崩后，您如何保全自己？应该招揽能人异士自助。”遂推荐了燕弘亮。李祐见了燕弘亮，交谈一番后，心中大喜，厚赠财宝，让他招募剑客。当时唐朝已采用府兵制，李祐为了给未来布局，年十五岁以上的男丁都在招募之列，所以出现了好多人家不愿意应募而送子寄居寺院的情况，取海道赴西天取经的济南僧人义净小时候就恰好赶上了那个时代，也是在这个背景下进的寺院。李祐谋反为贞观十七年，即643年，但遭到地方州县的抵抗，平陵就是其一，因为此事平陵被赐名“全节县”。

贞观总共二十三年，贞观十七年李祐事件之后，齐地才彻底安定下来，但此时距唐朝开国已然三十一年矣。

贞观十九年李世民又调集十万水陆大军征高丽，但也未能成功，因冬季的到来而撤兵。但是从644年到668年这个期间，征伐高丽、百济，齐地正是莱州海运的后方，物资供给、军需运输，压力巨大，民力疲惫。

李世民征伐高丽的大军到过济南，在济南与平陵之间偶然发现了铁矿，大为兴奋，后有开发冶炼之举，这个地方因此而得名“唐冶”。

从征高丽结束的688年，到“安史之乱”爆发之天宝十五载（756年），这期间齐地算是比较安稳的一个时期，大约六七十年；往长了算，即便从平定割据山东的刘黑闼、徐元朗，魏征宣慰山东（626年）算起，亦不过130年。但人民的休养生息、文化的复苏却皆非一朝一夕之事。

这个平稳期中间还间杂着武则天的武周，这在齐鲁之地的汉儒遗脉看来，显然是不合礼法的，对中央政权或有消极之心。崔融属于转弯子快的，员半千虽为武周所用，但依然留有清流之韵。还有些士族大户后裔就此衰微，息隐民间了。

李隆基登基后，齐地曾一度繁荣。李隆基能继为皇帝，十分曲折，他曾经一度被贬为临淄王，在齐地生活过，性格豪爽，经常骑马接触民情，对齐地民风颇有了解。当政后可能对齐地也有优容，我们能看到的济南佛寺，有好几座称为“开元寺”，开元就是唐玄宗李隆基的第一个年号。现在济南老城区中心地带的县西巷，就曾经是开元寺旧址，建泉乐坊时，曾出土过遗址和佛像，唐代的路面还保留了一点，镶嵌在泉乐坊的玻璃墙内。大佛头山下亦有开元寺，位于千佛山东南佛慧山下深涧内。这里山势陡峭，秋日遍地黄花，是济南八景之一，但寺院荒废已久。据1926年《续修历城县志·金石三》载，寺址石壁上遗有“大隋皇帝”字样的残字，可知，寺院始建于隋朝，或系隋文帝所为。唐代开元年间所建，本名“佛慧寺”，明初，济南城内开元寺被官府占用，僧众徙居于此，遂改称“开元寺”。

但这些辉煌也不过一时之盛，及至“安史之乱”起，安禄山起兵范阳，即今日京津一带，白居易《长恨歌》里说“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这个渔阳就是今日天津之蓟县。山东因属于安禄山的大后方，所以势必牵涉其中。安禄山为保后方稳固，派兵东略，常山太守（河北正定）颜杲卿、平原太守颜真卿起兵于黄河以北，济南太守李随、东平太守李袛起兵于黄河以南，抵制叛军。颜杲卿兵败被杀。自此河北、山东再次陷入混乱。757年安禄山死，759年史思明称帝，9月，攻陷齐州。

“安史之乱”从755年12月安禄山起兵至763年2月终结，前后8年，齐州虽不是主战场，但也人心惶惶，不得安定。而更为麻烦的在于，此后齐州成为藩镇统治区，其间过程极是繁复，总之齐州虽名义上仍归大唐，但实质上已然与大唐中枢隔绝。

我们今天提起大唐，皆引为盛世。其实唐朝前后近300年，就济南而言，享有安定的时期，掐头去尾，不过百年，甚至只有几十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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