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那只西北的瓜

隔着苍茫的岁月，我遥望三十多年前的大西北。

那是我第一次到新疆，乘绿皮火车，取道西安，吭哧吭哧，像一条缓慢的爬虫，前前后后花了五六天时间，才总算到达目的地。

来到哈密一个村子，在村头看到一大堆瓜，用雪山流下的冰水浸泡着。当地人守着瓜摊，用刀切开，卖与游人。那正是夏天，气温远高于内地，人们被热得全身都快冒火了。

瓜一切开，便有一股冷气凛然而出，游客先自感到几分舒坦。等到瓜送进口里，闭着眼睛，居然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觉得，这天底下，怎么就有那么美味的瓜？

是的，吃南方的西瓜，虽然也甜，却嫌清淡，总觉得水分太多，没有那种沁进心里去的蜜味。这里的哈蜜瓜，似是和着蜜糖长起来的，甜得整个人一刹那都变成了糖，脸上开出芬芳的花来，映着天山下那蓝湛湛的碧空，天地一片明净。

吃过哈蜜瓜，从此便天下无瓜了，平日里心心念念，什么时候再能吃上这样的哈蜜瓜？

后来，火车提速，航班增多，哈蜜瓜乘着交通之便，开始飞到全国各地，我们的大街小巷，到处也可看到它的身影了。打开一试，似乎不是哈密那个地方的味道，虽然也甜，但总觉得欠缺了些什么。后来细想，这些瓜要经过数千公里的长途运输，来到这里至少已是数日之后，采摘时大概不能太熟，以免容易坏在路上。只能采七八分熟的瓜，甜度就肯定有所下降。加上没有雪水浸泡，吃者又没有干渴的期待，于是，评分就肯定降低了几个档次。

要是我们南方也能种出哈蜜瓜，该多好啊！但也就想想罢了，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将万里之外的哈蜜瓜移到南方来，且不说能否长出一样的瓜，那瓜秧能否存活，都是个大问题。如此大的地域距离和环境差异，也就只能是想想罢了！

日前，忽然接到来宾朋友的邀请，到武宣桐岭参加他们的哈密瓜节。乍接通知，简直不敢相信，南方也能种植哈蜜瓜了？并且还搞出一个节庆来？即使能种出瓜来，应该会有橘枳之别吧？

心中的疑惑还在盘旋，朋友的电话短信一再来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就耗上点时间，前往侦察一番吧。贵港离武宣也近，近年修通了二级路，开车过去，也就个把小时。

村口的小广场，犹如一个节日盛装的少女，打扮得花枝招展、笑容满面。进村还没看到瓜，就听到喧天的锣鼓，看到电信、银行等各个单位的宣传摊位，舞台上有一帮青年男女正表演歌舞节目，这种文艺搭台、经济唱戏的套路，全国各地都是如此。

再往前，眼前看到了一个金灿灿的高台，上面摆着一圈圈巨大的金蛋，那大概就是哈蜜瓜了。再旁边，是一列列瓜摊，有的瓜被切成了片，如花瓣般璀灿，如黄玉般晶莹，供客人免费品尝。

我上前去，正欲拿起一片瓜放进口中，心中却抖了一下。似乎听到一个声音高声责问：引进瓜种的时候，你在哪里？搭起瓜棚的时候，你在哪里？种下瓜秧的时候，你在哪里？给瓜苗施肥的时候，你在哪里？在烈日下摘瓜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我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大哥，请尝尝吧！”卖瓜姑娘将一盆瓜递到我跟前，大度地笑着。她显然要让所有到这里来的人，都品尝到瓜的味道，品尝他们的劳动成果，与他们分享收获的快乐。烈日正盛，豆大的汗珠从她的秀脸上淌下来，那份盛情的邀请令人难以拒绝。

我拿起一片放进口中，闭上眼睛细细品味，多年前哈密吃瓜的体验一下回到了跟前。甜，这感觉自然是首先的。只是，这甜虽然没有哈蜜瓜的浓，却是清沏透亮，犹如刀片样的锋利，割进你的五腑六脏里，把那些燠热裹起来的烦燥都一一消削干净，让你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是的，完全相同于哈蜜瓜的味道是找不到了，但它还是哈蜜瓜，渗着哈蜜瓜的甜，长着哈蜜瓜的形，带着比哈蜜瓜更灿烂的金黄，更带着哈蜜瓜所未有的清脆，一口咬下，咔巴！对于南方人而言，这清脆正是一种顺应，顺应了南方的闷热，是正宗哈蜜瓜所不能提供的。因了这种区别，它便有了不一样的名字，被当地人称作金瓜，大概一是因它色泽的金黄，二是因它栽种的金贵。

顺着田间小路来到瓜棚里，瓜棚用铁架和尼龙薄膜搭起。南方种值哈蜜瓜，肯定要比在西北付出更多的心血和力量，它本来就是万里之遥的移民，能在异地生根开花结瓜，是多么的不容易！金瓜一只只悬吊在架上，每株都留得不多，看起来有点稀，但惟有这样，它才能保证个大味甜。原先，它肯定都是花开满枝、瓜瓞绵绵的。

这些金光灿烂的瓜，恰如古代的昭君出塞、香妃入朝，那些美丽而水灵的女子，面对截然不同的环境，该承受多么大的命运挑战啊！但她们战胜了水土不服，压抑了自己的个性，收敛了平日的小脾气，与那些生存状态迥异的少数民族一道，坚韧顽强地活下来，开出绚丽的花，结出香甜的果，这一漫长而艰难的过程，就够令人敬佩的了！

农技站的同志向我介绍，哈蜜瓜的引进已很有些年头，原先在北海等处，2007年再引到武宣来。现在公司加农户种植，种了1200多亩，亩产4000斤以上，按每斤售价3元计，每亩产值就有万余元，比种其它作物划算多了，是个不错的阳光产业！

为将哈密瓜做成这样一个产业，肯定有无数人在其中付出了许多努力。如今，当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品尝这瓜的甜蜜之际，我们无法知道，到底是谁最先将哈蜜瓜引进、为引进流下了多少汗水甚至泪水。如今，有多少吃瓜群众能够想得起他们的艰辛呢？现在，他们肯定都躲于幕后，远远地看着成片的金瓜在开心地笑。

我在瓜摊上称了上百斤哈蜜瓜——不，金瓜，用手提一下，竟然提不动，不禁发愁了。我的车停在公路外面，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怎能将其弄到汽车那里去呢？

卖瓜的农妇壮实干练，爽快热情，嘴里咔巴咔吧咬着瓜，麻利地帮我装上麻袋。她身后的房子是新建的，她说要是没有哈密瓜，就没有今天的好日子。她看到了我的疑虑，说我会帮你送出去的。我很是疑惑：你帮拿过去？也太沉了吧？她狡黠一笑，回自家院子里开出一辆电三轮，悄无声息地停在我身边。她自豪地拍着车身说，别说你买这点瓜，就是再买一两千斤都不成问题！走，我帮你送到公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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