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你一卦

崔均鸣

一部优秀文学作品是值得反复阅读，仔细推敲的。由此带来的体验如同品尝一坛陈年老酒，越品越香。

2020年8月，《青岛文学》发表了本埠作家薛原先生的短篇小说《占卜者》，起初并没引发多大反响。但随着时间推移，小说中多次重复的句子“这里有你一卦”开始在朋友圈内流传。继而，也时常成为文朋诗友餐会时亮出的一句说辞。其间意味，有调笑的成分，也暗含着对某人某事的某种预判式的指向。总之，这篇作品的文化内涵还在不断发酵中，其现实张力渐次彰显。

在《占卜者》里，“我”是海城股民，经历了一场脑残式的骚操作后，深刻体验了“一入股市深似海”的残酷现实，那种郁闷可以想见。按照高人“老金”的指点，“我”去峨眉山寻找人生的“灵气”。在山下的一座寺庙前，一位算命先生拦住了“我”：“先生慢走，这里有你一卦。 ”“我”当然不信，但对方问过“我”的姓名、来自何方，就从身侧的小立柜里翻出一张卡片：林彬，1975年6月18日生。属相：兔。“我”一下子懵了：“脑里瞬间像划亮一根火柴，闪了一下”，接下来就迷迷瞪瞪地喝下了一大碗心灵鸡汤，像孩子一样接受了一番生命的洗礼。

回到旅馆，“我”反复回想这次奇遇，突然感觉与算命先生似曾相识。经过努力回忆，确认他竟然是海城一家私营塑料厂的程厂长。二十年前，“我”刚考出驾照，曾临时补缺给他开了四天车，亲眼目睹了其“做人做事诚实本分”的经营作风。从海城程厂长到峨眉山算命先生的身份嬗变是巨大的，更大的变化是，“我”发现了“这里有你一卦”的秘密：那个小立柜后面有一围墙，墙下有一洞。隔墙有耳有猫腻，当算命先生在高声问“我”姓名、来自何方时，墙的另一边已经有人在书写卡片，并通过墙洞把卡片塞进立柜的抽屉。凡是被算命先生截下，当然人人都可有一卦。

当年的程厂长“他这个人太实诚太固执，认死理不听劝，和那些奸诈的商人竞争起来岂能不败。 ”他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家国营塑料厂干检验员，因为不配合领导的潜规则，被穿了小鞋，只好辞职开办了自己的个体企业。由于产品质量好，价格便宜，赚足了银子。后来，朋友拖他入了股市，先是“胜利者”，后来是“一时胜利者”，再后来便泥牛入海了。至于程厂长是如何成为占卜者的，作者没有给出交代。相信这并不是“删繁就简三秋树”的有意为之，更不是“无话可说”言说方式，而是作者以及小说中各类角色所面临的现实困境使然。在同一株树上，每一片叶子都有其不可复制的成长纹理。在同一片海域，每一条鱼都有其独一无二的游动姿势。在每一个人的成长经历中，复杂的人性与缤纷的俗世交织在一起，立体而又多面。对于成熟的写作者来说，试着全面图解现实的努力往往是徒劳的，甚至是出力不讨好。薛原先生显然对此深有体察，干脆在这里“留白”或“省略”。但是，这并不影响读者对故事背景的无限想象。放眼环顾，当年那些弄虚作假的小老板短斤少两的把戏早已花样翻新，更高级的骗术层出不穷，设置出一个接一个“总有一款适合你”的陷阱。当年恪守“做人做事要诚实本分”的程厂长，也沦落为骗人钱财的占卜者。 “这里有你一卦”与“总有一款适合你”何其相似！沧海桑田，桑田沧海。在时间的河床里，没有不变的世道和人心。变化其实也是一种发展，发展的过程必然是泥沙俱下。股市如此，人世亦如此。 “世事难料”方为不变的世间常态。

对程厂长来说，这也许是一曲性格使然的人生悲歌，他终究还是在我们无法知晓的时空里堕落成一名卦摊的摊主。这段时空，在小说里是空白，但在读者心中却是精彩纷呈的。因为，每一位读者都是时代的亲历者、参与者和见证者。以每个人不同的生活经验，大家都可以参与到小说的二次创作中，补足不同的细节，给出不同的答案。唯有如此，文学作品的现实张力方能得到无限释放，“此处无声胜有声”的道理概源于此。

当年曾经流传一首歌：“故事里的事，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这首歌流行的年代，也是《占卜者》故事发生的年代。我所了解的薛原先生，他的经历与小说中的程厂长有着某些相似之处。稍有不同的是，他最终没有成为占卜者，而是成了越来越有影响力的业余作家。在操持文字行当的同时，他也喜欢下象棋。对于棋手来讲，赢下每一盘当然是他所追求的。而对于作家来讲，讲好每一个故事也是他所向往的。一位“有故事的人”写出的故事，往往蕴含着丰富的人生智慧，自然也闪耀着哲学品质。同时，也能让读者联想到身边人和身边事，甚至联想到自己。因为——这里同样也有你一卦。

作者简介：崔均鸣，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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