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的故事

□蔡应律（西昌）

1964年起，我曾在安宁河边的原西昌河西公社一大队第四生产队插队落户，当了近八年知青。那年头，自行车可是知青们朝思暮想之神物。知青肖志洪勤巴苦挣终于“奋斗”到一辆，众知青不免眼红，便挖苦他到房背后的自留地里摘小菜，也要骑那车，筲箕就挂在龙头上。

有一天就出事了。

那天，肖志洪骑车回西昌城，用知青们的话说是“由于太狂”，竟然在裕隆公社路段上撞死了一个人——其实也不是他撞死的，而是他将大马车上的石头撞落下来，那石头把马车夫砸死了。

那年头，在西昌公路跑的运输工具有三样：汽车、大小马车和人力车。汽车不说了，大马车一般由三到四匹马拉，小马车只用一匹马，人力车则由一人、二人、三人拉的都有。那天肖志洪撞上的是一架大马车。大马车上堆了一车大石头，但是，肖志洪骑着他的新自行车到底怎样撞上那马车、那马车上的大石头又是怎样落下来将赶马人砸死的，这情节既不好想象，肖志洪本人也没有给我们讲——一出事他就进了公安局，没机会给我们讲；肖志洪蹲几年大牢出来后，他本人和世界都已变了很多，人们似乎也没兴趣提起这事了。

我本人也因自行车惹过一回祸。

车是知青刘军骑到我们生产队来的“永久”牌新自行车，我实在是心痒肺痒，爱得不行，抓过来就招招摇摇往街上骑。

那天河西街赶场，一路上人多，我车技本来就差，才学会骑，不料，本大队一位熟悉的回乡青年将挑着的一对空箩篼撂给他的同伴，不由分说就追上来坐在了后衣架上。这家伙块头大，我好一阵扭捏才掌握住平衡，并从岔路上骑到了公路上。前面几个农村妇女甩脚甩手上街赶场，一面摆龙门阵。我在后面打铃，以为她们会让一让路的，却不见让，心里一紧张，车歪歪扭扭中，后座上的家伙也不晓得跳下来，终于就将一个妇女撞着了。

那是个孕妇，背上的扁背篼里装着几斤米。为了护住腹中胎儿，扑倒时她本能地以手撑地，结果右臂骨折，一根小指粗细的骨头从肘部戳出来好远。我和那个“搭便车”的冒失鬼丢下车子，从田头拖来一个谷草垫在箩篼里，抬上那女人就往河西街上的诊所跑。

先是打黄体酮保胎，接下来才是接骨逗榫，治外伤。

这受伤妇女婆家在当地是大姓，她本人此前怀上的两个孩子都莫名其妙地就流产了，所谓“习惯性流产”，因此对方提出，首先一条，就是必须保证孩子不落，其次是手不留残疾。当然还有治疗费、误工费、营养费、经佑费……诸如此类一大摊。自行车，则于事发当时，就被其家族中人弄去藏在了一个什么地方……

此后的过程曲折而漫长，光拿回自行车就够写一部小说的，总之就是，低三下四，当孝子，装孙子。值得高兴的是，到末了那妇女的手臂未带残疾，孩子也保住了，并且顺利生产，长得很好。

数年后招工回城。我工作的砖瓦厂在城郊，妻儿在城里，想要拥有一辆自行车简直想进命里头！

那年头，天津的“飞鸽”，上海的“凤凰”、“永久”三大自行车品牌，外加广州的“五羊”，都分轻便型和加重型两款，同时又还有全链盒、半链盒之分。各型各款的自行车价格，我都门儿清，就是买不起。

终于拥有一辆。是我哥嫂提供的资金买的。

那些年我哥嫂在金沙江边工作，开支少，省吃俭用攒下一点点钱。问我买一辆自行车要多少钱，我说加重“永久”，一百七十九元。我哥就倾囊而出，给了我一百七十九元。光有钱还是买不成，要票，要指标。这东西没法搞到，最后是在宁南县华弹小学教书的一位朋友，帮我跨过金沙江去，在云南省的巧家县买的。

只可惜我的这位热心朋友不会骑自行车，买到车后，他是推着它走十多里路加搭渡船，才弄回到他的学校里来。之后，又托付给开大卡车跑运输的熟人，才送到西昌泸山脚下砖瓦厂来交给我的。

可以想见，此车到手，我是怎样把它当心肝宝贝对待。只要一有空，我就要吭哧吭哧擦那车。擦车是我的乐趣，随时保持它如刚打开包装一样。并且，因为得意嘛，类似肖志洪的错误，我也犯过。只不过伤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后来，家搬到了厂里，那自行车就成了每日去农贸市场买菜、上邮局办理往来邮件的专用工具。

小女儿上完小学升初中，我用自行车带她去城里学校报名。

途中，我对她说：宝贝，从今天起你好好读书，你爸爸我哩，从今天起就戒烟了——很好，就这么自行车上一句话，本人再没动过香烟，长达二十几年的烟瘾被断崖式戒掉了。这是我一生中不多的、却至今觉得堪称英明且值得一提再提的一件事情。

后来，住房改革，我们搬进宿舍楼。单位在楼后面盖了一长溜简易平房，分给每户一间，名曰柴房，实则主要是放自行车。

此时，我辈论年纪已有一把，对自行车的热情大减，出行也极少依赖自行车了。那自行车遂成了人们眼里的鸡肋。随着两户邻居放柴房里的自行车相继被盗，我想，我的这辆“永久”牌加重自行车与其放在这里被小偷惦记，还不如拿它送人。

遂打电话给乡下亲戚，催着他们来拿走了事，如甩脱了一个什么包袱。

想想此车的前世今生，不免感叹世事变迁，人心无常，乃打一油：

何乃大宝贝，

弃之如敝屣？

不是我绝情，

变化太无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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