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别处”到“寻找” 读马平长篇小说《塞影记》

□ 张生全（眉山）

马平的《塞影记》，让我产生了巨大的阅读快感。这种阅读快感，来源于一种猜谜似的体验。不过，这种猜谜似的体验，并不完全是因为作者在情节上设置了悬念。这部小说中，确实有一个很大的悬念，就是雷高汉的女儿在哪里？而解开雷高汉女儿秘密的，是一张题诗帕。这类似于武侠小说中的藏宝图，藏宝图虽然是一把打开宝藏的钥匙，但是藏宝图本身晦涩难解，因此藏宝图又成了谜中之谜。雷高汉因为不识字，又害怕让别人知道他在寻找女儿，而帕子上的题诗，本身又是一首特殊的藏头诗。因此，这里就不仅仅是谜中之谜，而是三重谜局。

但是，当我们把三重谜局都揭开以后，我们又发现，这其实并不是作者想要告诉我们的全部答案。作者的答案浩阔无边，而这浩阔无边的答案，本身又是一个需要猜测解读之谜。

而且，作者设置谜局，在主谜局之外，又散布着许多次谜局。比如温寒露是谁？她与雷高汉、梅云娥是什么关系？比如雷高汉一生有那么多女人，这些女人会是怎样的结局？比如那只被烧了个缺口的红色皮箱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比如谁往雷高汉的床上射子弹，谁想杀掉雷高汉，为什么又不再杀了？比如包志卓在石头上写的究竟是什么字，为什么虞婉芬拼死也要擦掉，乃至于最终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比如包家修了一条暗道，这条暗道真实的意图是什么，究竟发挥了怎样的作用？比如雷高汉为什么要住在那个离鸿桢塞很近的玻璃屋里？等等等等。

一个主谜局配搭上数不清的次谜局，形成一种堆花簇锦的感觉。这一场阅读体验，如同剥洋葱，剥开一层接着又是一层，被熏出来的眼泪，刚刚擦干，接着又充盈了我们的眼眶。

但是，在阅读的过程中，读者又会发现，其实这些谜局都不是作者的真实目的。作者根本就不屑于设置谜局，他甚至还有些讨厌那些谜局。他急不可待地要把谜底告诉读者，比如那首著名的题帕诗，雷高汉并没有认完所有的字，作者就给读者写了出来。作者的目的，显然是要避免读者陷入情节的猜谜之中，忘记了他的真实想法。作者不断地从情节中跳出来，把读者拉回现实，让读者看情感，看人性，看人生，看命运。不断地告诉读者，那些谜局并不是他有意设置的，而是生活本来就是那样。他只是在拨开那些迷雾，帮读者寻找而已。

事实上，这部《塞影记》，就是一部关于“寻找”的小说，而且是一部关于“寻找人生”的小说。如果说这就是一种猜谜的话，这是一种对人生的猜谜。

人生永恒的三大谜题：你从哪里来？你是谁？你要到哪里去？小说一开始就把人生形而下的结局告诉了读者。雷高汉已经108岁（“108”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一个极限数字。《水浒传》中的梁山好汉就是108个，36天罡加72地煞，构成一部“江湖”，而108岁的雷高汉，恰好就是一部“江湖”。可见作者小说细节打磨的精致），但这只是一个物理性的结局，甚至连物理性的结局都不算，因为我们对雷高汉的人生是一无所知的，还得跟着主人公的讲述从头再来。

雷高汉为什么要“寻找”？因为作为一个被遗弃的孤儿，“从哪里来”的问题，一开始就不知道。不知道从哪里来，却还一出生就被“放在别处”，一生都被“放在别处”。

雷高汉本来只是个孤儿，居无定所，一生的理想也就是“饱饭”（后来又叫做“半饱”。奋斗了一生，从“饱饭”变成了“半饱”，十分耐人寻味，或许也代表着一种东方哲学），但是他却进了大户人家的鸿桢塞；雷高汉只是个下人、穷小子，但是却成了包家的女婿；雷高汉成了包家的女婿，但是他从来没有享受过包家女婿的待遇；包松堂为了抢“戏子”梅云娥，让雷高汉假称与梅云娥有婚约，梅云娥被抢回来后，却又与雷高汉没有半分关系；雷高汉有了自己的孩子，当了父亲，但是不得不拼死把孩子送出去，一生不敢承认自己是父亲；雷高汉在鸿桢塞当了一辈子下人，不受尊重，但是新中国成立后却被划为富农，替包家“还债”；雷高汉找到女儿了，但是害怕自己的富农身份给女儿带来伤害，绝不敢认；雷高汉被“摘帽”，可以认女儿的时候，女儿却不认他；雷高汉半生都在寻找女儿，维护女儿，而女儿却认为是雷高汉遗弃了她……

雷高汉一直被“放在别处”，因此他一直都处在一种“反角色”之中。当然了，这并不表明，命运在一味伤害雷高汉，其实命运也曾给予他馈赠。比如小时候被遗弃后，却被孤苦无依的贫苦夫妻收养；比如梅云娥认定雷高汉是唯一救她的人，把自己献给了雷高汉；比如罗红玉、翠香、虞婉芬对雷高汉的爱；比如鲁金奎当民兵连长的时候，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保护着雷高汉；比如很多人都在积极帮助雷高汉寻找他的女儿；比如温寒露愿意孤寂地守候陪伴年迈的雷高汉等等。只不过，这些馈赠，都是极为稀少而珍贵的。就算给了雷高汉，却又被命运夺去。仿佛是天空中的流星，只有一刹那的辉煌，便又淹没在无尽的黑暗夜空之中。

雷高汉不断被“放在别处”，但是让我们欣喜的是，雷高汉的感知并没有被异化，情感并没有被异化。不得不说，这得益于雷高汉的本性，也得益于雷高汉一生都在“寻找”。比如雷高汉在参与包家抓人时，保护了金庆春；比如雷高汉照顾翠香的爷爷丁继业；比如雷高汉救梅云娥的时候，关上灯，让梅云娥穿上衣服；比如雷高汉虽然极度渴求找到女儿，但是因为害怕伤害女儿，一直不和她相认等等。

除此外，雷高汉的“寻找”，还有超越于形而下，进入形而上层面的“寻找”，尤其是对于自己“角色”身份的一种寻找。雷高汉为什么一直在寻找女儿？其实就是要找回属于自己的“角色”，一种叫做“父亲”的有责任感的角色。他一出生就被他的父母抛弃，他的父母没有尽到作为父母的责任。他不愿意这样的轮回在女儿身上重现，所以才要把女儿找到，给予她作为一个“父亲”应该给予的东西。还有雷高汉一生的识字过程，作者写得惊心动魄，妙趣横生。雷高汉那么执着于认字，表面上是为了找到梅云娥的秘密，是为了找到自己的女儿，是为了给梅云娥写一首“和诗”。但实际上早已超越了这样的层面，而是要通过文化的方式，找寻人生的价值和意义了。

不过，雷高汉的这些行为，都是出自他的天性。他的所谓“寻找”，也是出自于天性的“寻找”。他的“寻找”过程，确实涉足到了“终极三问”。不过这并非他自觉的行为，而是一种天性的驱动。在天性的驱动下，他完成了对于“终极三问”的思考；或者说，作为读者的我们，通过他的一生，完成了对“终极三问”的思考。作者没有超越人物本身的“此在”，没有对他的身份角色进行拔高，而是恰到好处，也恰如其分，因而能够写出一个真实、丰富而又深刻的人物，这也是作者人物塑造的高明之处。

马平在让我们抵达人物的过程中，所采用的艺术手法丰富而精湛，他设置了多重机巧。比如“暗道”，比如“川剧”，比如“采访”。

“暗道”原本是包家修的逃难通道，后来却成为雷高汉获得梅云娥真情的爱的通道、救出女儿的生命通道，以及雷高汉抵达内心澄明的精神通道。事实上，“暗道”的意义远不只这些，它在整本书中一直存在，不断地从暗处伸出来，发挥着作用，推动着百年历史，同时也牵引着读者抵达小说的真核，其象征意义是非常强烈的。

“川剧”同样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雷高汉的一生，究竟在戏里还是在戏外？梅云娥究竟是不是翠香？孩子究竟是梅云娥的孩子，还是翠香的孩子？那首题帕诗是梅云娥写的，还是虞婉芬写的？梅云娥、翠香与虞婉芬，究竟谁是谁的影子？谁是谁的戏？谁是谁的延续或者叠加？谁在那个戏台上演戏？那个戏台上演的是《翠香记》，还是《宫影记》，或者《塞影记》？因为加入了川剧、高腔这些戏，整部作品写得恍惚迷离、摇曳生姿，同时又促生了读者更大的思考。

“采访”更是作者精心设置的一个机巧。一般以为，作者用“采访”来结构作品，目的是为了真实性。但马平在这里用“采访”，并不仅仅是为了真实性，也是一种“抵达”的机巧。作家抵达雷高汉，读者抵达作品，读者、作家和主人公雷高汉一同，走过了一段生命的历程，最终抵达了对于生命意义的追问。

马平的《塞影记》，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机巧，就是他用了极为简洁收缩的语言，建构了一个非常浩大繁复的时空。这也给了作为读者的我们，一个“寻找”的过程。我们在寻找雷高汉，同时也在寻找自己。读完整部小说以后，甚至长久都走不出来。究竟我们是雷高汉，还是雷高汉是我们？或者，我们其实才是真正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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