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景芳:我们在此岸,AI在彼岸

本报记者曲鹏

多年以前,机器人取代劳动力导致普通劳动者大量失业,还是小说里的幻想；今年10月份,DeepMind推出了最新版本的AlphaGoZero,它从零开始学围棋,仅用三天时间,就击败了之前的AlphaGo……人工智能(英文缩写AI)的智力表现和学习能力如此优秀,让很多人开始担心——当AI时代来临,人类将何去何从?去年凭借科幻小说《北京折叠》获得雨果奖的科幻作家郝景芳,最近出版新书《人之彼岸》,首度从文学跨界到科普,通过彼岸的人工智能反观人类自己,看到自己的独特之处。

>>从人工智能反观人类自己

大多数人对人工智能感兴趣,多半是受西方AI题材的电影、小说的影响,再加上近年来AI的飞速发展以及日常生活中AI的应用,很多人惊呼:“人工智能时代到来了!”

关于AI,郝景芳最关注的却是人类思维和人工智能思维的差别。

从高中时代起,郝景芳就对人的意识和人脑运作方式产生了兴趣。她一生的偶像薛定谔对人脑思维运作的描述,至今对她仍有很多启发。人工智能问题便是郝景芳对人类意识问题兴趣的延伸,因为对人有兴趣,所以对AI有兴趣；通过对AI的理解,才能更好地理解人类。

《人之彼岸》中的六个中短篇科幻小说主角都是人与AI,其中有的故事最早创作于2013年,郝景芳那个时候并不知道三年后会有AlphaGo出现,她坦言切中这个热点是意外。小说中塑造了很多超级智慧体,拥有跨领域的能力,懂得使用策略解决问题,拥有欲望、感情、好胜心以及人类的“意识”。

第一个故事《你在哪里》中,主人公任毅是一位人工智能分身机器人创业者,他把自己分成多个相同的“自己”,以便同时兼顾工作和生活中的不同场景。因为工作繁忙无法陪伴妻子,他就安排自己的分身陪妻子。当任毅面对心爱的妻子发脾气,人工智能分身经过大数据计算,快速替任毅说出安抚妻子情绪的话。妻子却告诉他:“我骂了它,它都不会生气啊!那它又怎么会知道我现在心里的感受?”当爱人需要抚慰时,机器能够从海量的数据库中搜索足够抚慰人心的应答,但人的情绪是自然界几千万年进化而来的产物,岂是那么容易被模仿的?机器纵然强大,但我们每个人需要的,都是真情。悲剧的结尾终于换来任毅的觉醒。

在《永生医院》中,郝景芳探讨了人的身体和身份的关系。钱睿的母亲生命垂危,住进了有“妙手回春”之称的永生医院,竟然奇迹般地痊愈了。钱睿意外发现,母亲是在科技的帮助下,记忆和意识被复制进一个完全相同的机器人里,以“新人”的身份重新复活。他无法接受“复活”的母亲,当他计划起诉这家医院谋杀等罪名的时候,却不知道一个更为惊人的秘密在等待着他,并需要他做出道德和伦理的选择:他自己就是一个脑部植入了AI芯片的新人,并且整个社会已经有几千万人都是不知道自己是新人的人,如果他把医院告上法庭,那么可能无异于谋杀几千万人。

《乾坤和亚力》中,乾坤是全球化AI,人们的衣食住行都要向他求问,心悦诚服地听他的建议。他如此宏伟、智能、强大,却被三岁男孩亚力驯服,不由自主地超脱了自己的身份,陪着亚力去做孩子想做的事。在对待科技时,最好的武器不是制造出更厉害的人工智能对付已有的人工智能,而是未经污染的赤子之心。

在新作中,郝景芳设想了人工智能不同的可能性,其中有一些对于人类是有威胁的,但在更多情况下,她是想告诉人们如何与人工智能相处。“人工智能的最大意义是从它们身上看到我们自己,这也是我的小说为何起名为《人之彼岸》。人工智能就是站在人的彼岸,我们通过看彼岸的人工智能,突然反观到自己,才会发现原来我们自己是这样的。”对人工智能思考越多,我们越会发现人类智慧的神奇。

>>按钮仍掌握在人类手中

去年美国白宫发布的人工智能报告中,预测在未来10—20年间,人工智能技术有可能取代47%现有工作。麦肯锡去年的报告中对此数据的预测是49%,而且对中国和印度的影响最大。苹果智能语音助手Siri之父、人工智能专家Winarsky的预测是70%的工作将被取代。尤瓦尔·赫拉利在畅销书《未来简史》中提到,未来会有超过90%的人变成无用阶层。无论哪个数字,都是相当惊人的。

《北京折叠》是郝景芳四年前的作品,讨论的是当机器大量取代工人,多余的劳动力如何生活。小说给出的解决办法是:把多余的人折叠进夜里。在现实中,郝景芳并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场景,她一直在关注这方面的问题。

上个月,郝景芳在个人的微信公众号“晴妈说”中提及一次在某地工业园的调研。一家电子零配件加工厂从前年开始用机器换人,买一台日本生产的设备25万元,使用十年,可以替三四个工人工作。每个工人每年成本8万元,即使算上设备维护费用,不到两年也已经回本。自动运行的机械臂不知疲倦地工作,效率提升了,产品合格率也大大提升。工厂两年间已经减少了三四千人,预计再过五年,现在的三分之二人员都不需要了,智能管理系统让他们连管理岗都可以缩减。而未来几年研发设计的岗位却需要大量扩张:创新研发靠经验积累,逐渐浸润技术开发的文化,最终推陈出新,而不是靠灵机一动的拍脑袋。

按照目前的技术发展趋势,与《北京折叠》的预测相同的是,工厂工人是最容易被取代的职位。但实际上一些体力服务业可能还会有所保留,人工智能最容易取代的是低层次脑力劳动,也就是重复性、标准化的白领工作,例如数据文档录入整理、财务、推销、客服、收银员……但凡是重复性标准化工作,未来都容易被AI取代。

科幻小说《三体》作者刘慈欣曾表示,人工智能的近期效应被媒体和网络夸大了很多,按照现在计算器技术的发展,距离强人工智能还有十分遥远的距离。但他同时强调,我们可能低估了人工智能的长期效应,假如那种与人类智力相当甚至超出人类智力的人工智能出现,那么整个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可能会面临颠覆性变化。

郝景芳也认为人工智能会变得非常强大,但并不意味着它们会毁灭人类。它们的威胁性其实和原子弹一样:能毁灭所有人,但按钮掌握在人类手里。“最有可能出现的不是它们毁灭我们,而是我们毁灭我们。当我们过于依赖很多的数据系统后,如果我们自己变得懒于思考、懒于自我反思,而让我们自己的智慧退化。”人类需要有自己的创新能力,充分发挥人工智能所不具备的人类情商,以适应新的时代。

>>多一些了解,少一些恐慌

当人工智能“威胁论”扑面而来时,郝景芳认为,我们更应该关注“人性”。《人之彼岸》中六篇科幻故事之后,她还用两篇非科幻思考解答了关于AI一些困惑。她希望这本书能让人们对人工智能多一点了解,少一些恐慌。

郝景芳曾经问过SIRI的创始人,人工智能是否能跟人进行情感沟通。得到的回答是肯定可以做得到,但并不代表它真的关心你,或者是真的知道你是谁。它喜不喜欢你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可以表现出它喜欢你。如同《你在哪里》故事中的分身人,只要把程序编得足够精细,让AI学习足够多的程序,它就可以知道你什么样的情况是需要关怀的,识别出你的表情是不高兴的,然后它赶紧从语言库里面搜罗出“你喝点水”或者是“我给你煮碗面吧”。如果从接收信息的角度,你可以接收到它在关心你,但这种关心其实是你自己的感受。“人未来爱上机器挺容易的,但它不会爱你。”

人工智能即使运算能力强大如AlphaGo,其处理的也只是一串二进制字符。它并不知道它自己在下围棋,也不知道自己是AlphaGo,不知道它战胜了世界上所有的高手,它下了围棋也不会高兴。它只是在处理一些数据,并没有人类所拥有的高层次认知能力。

《乾坤和亚力》故事中,全球化AI乾坤看到三岁的男孩亚力不知疲倦地追逐扑打却只沉迷于追逐的过程,故意让他抓到反而会哭闹的行为记录下来,并标注“小孩子拥有明确的目标,但拒绝达到目标,他们会陷入毫无结果的追寻而不愿撤出”,并标注“难以理解”；乾坤看到亚力不肯让自己帮助,一定要自己点开一个个闭锁的信息,记录下“小孩子会拒绝直接达到的目标,而坚持由自己完成过程,不愿意提升效率”,并标注“难以理解”。

“人工智能诚然在某些数据处理方面上非常强大,但是在抽象思维上像个傻瓜,它们缺少的是常识。”郝景芳说,它们对于我们外界的物理世界没有意识、没有感知,也并没有在我们这样的外界物理世界生活过。“在未来,文字的抽象理解能力、对数学的抽象理解能力其实会决定人类思维的高度。”

人工智能与人类最大的差距,就在于不懂情感,缺乏对世界的常识和创造力。人类有世界的全景认知,人工智能只认识世界的碎片。人工智能具有超强的学习既往经验的能力和模仿能力,但缺乏真正的创新能力。它们可以学到数万本畅销小说的常规套路来写作,但是它们没有出于自己内心情感和想象力的写作。

在郝景芳看来,无论人工智能发展进化到什么程度,人类终将还是需要阅读,阅读的重要意义在于让人类依然保持并且进一步进化自己的抽象思维能力。这是使人类不同于人工智能的根本所在,是让人类智慧仍然能够向上迈进的必不可少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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