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是个江湖啊

唐诗是个大IP，对于唐诗的解读不胜枚举，《蒋勋说唐诗》是常驻款，《六神磊磊读唐诗》是爆款。

将《蒋勋说唐诗》与《六神磊磊读唐诗》相提并论，有点儿乱点鸳鸯。这是两种作家，两种风格，两种解读方式。蒋勋说唐诗孤高自赏，将韵人韵事抓高了去写，像一段感性的散文。六神磊磊西皮二黄地上场，他读唐诗是自说自话，放开了去写猛人猛事，添油加醋，语不惊人死不休，有时候用力过猛，有雷人之虞。讲故事是个技术活，玩得好，会成为家，大家，玩不好一股子俗不可耐的匠气，显得猥琐。

无论蒋勋还是六神，对唐诗解读得不够严谨，也是为读者、尤其专家读者所诟病的地方。比如读《蒋勋说唐诗》，猛不丁会被一些硬伤硌得生疼。他把《琵琶行》里的“缠头”说成“把一个红的东西缠起来插在她头上”，一曲弹完上演的是“头上那个红色缎带就不知道有多少”。想一想这个画面，真是酸爽。我后来看尬死人不偿命的电影《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刘亦菲顶着个缠了无数红纱的缝纫机一样的头饰演习婚礼，立刻就想到了蒋老师这句。像这样的毛病书中不少，基础知识薄弱往往会拉低作品档次，贻笑大方不论，贻误视听，那就流毒不浅了。不过蒋老师的版本更新近二十版，硬伤边印边挖。

六神的解读，写得世俗、热闹，诗人们“刷着朋友圈”，喝酒撸串，仿若排档里隔座抠脚丫的几位大汉。只是以网络语言编排唐朝诗人，未免失之轻佻。这轻佻连六神也有所感觉，他说如果穿越回唐朝，最想见杜甫。如果见到，可能会局促到手足无措，说声“您好”就很满足。你看，恣肆如六神也绝不敢说要与老杜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对唐诗的轻狎，也是对一个华美厚重时代的亵玩。

蒋勋通篇对美的追索与自适，六神满满世俗眼光与排档气息，都有独特之处，这些独特之处在研究唐诗的专家眼里当然不足道，也是不足之处。但是你得承认，不足之处往往也是迷人之处。六神写得好玩、有趣，蒋勋写得美好、美妙，有趣好玩的东西未必美，美的东西未必好玩有趣，但在唐诗这里都可以，嬉笑怒骂亦庄亦谐，它们都是唐诗魅力的一部分。

六神形容唐诗是座大花园，他的成功在于不走寻常道，翻墙而入摘几朵花给大家看；蒋勋认为唐诗是花开到酴醾的芳菲锦绣，是语言与文字在口舌之间满满琢磨而成得珍珠。虽然言之有理，却感觉是意犹未尽的管窥。真正的大唐只是想象中的回味，完整的唐诗只在遗憾中想象。无论多么磅礴的想象力与敏感的神经，都无法体会到唐朝的博大与唐诗的绚烂，我们竭尽所能，也不可能感同身受，那么不能读不能解的部分，也是唐诗的迷人之处。

唐诗的迷人之处还在于，它是个江湖，浩瀚无边。江湖之大令人望而生畏，江湖之远令人追怀不已。而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英雄梦。

想起一个小段子，冯唐有一次和民谣歌手们吃烧烤喝啤酒，周云蓬说划拳太低俗，比赛背唐诗。一个人起头句，另一个人接着背，背不出喝酒，喝完再起一个头句。周云蓬很快酒喝多，王小山站出来和冯唐继续比赛，王小山就一直喝，但是也一直没有喝多，冯唐说王小山酒量实在是大，把个冯唐喝得困得不行，先走了。

颇似南北朝人的行止。唐诗从南北朝起头，酩酊了近三百年，喝到宋已酒意阑珊，再后来只能兑水。所以陈子昂登上幽州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怆然而涕下，给无数人的英雄梦压卷，也给唐诗压卷。不要说《春江花月夜》孤篇压全唐，太乐观了。那时候大家都以为，唐朝这一拨诗歌的花开之后，还有一拨接一拨浩浩荡荡的姹紫嫣红继续。

江湖还在，只是诗歌不做老大好些年。仓颉造字，有鬼夜哭，不说也罢。

唐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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