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后某日 父后某时

近几年的华语影坛，出现多部以传统意义上的一家之主“丈夫/父亲”离世为引子的家庭题材影片，比如《孤味》《父后七日》《花椒之味》《谁先爱上他的》等。这些影片通过生者的各式回忆，拼凑出死者相对完整的人生经历，带来有关家庭结构与亲情关系衍变的探讨。

从过往岁月打捞出的矛盾与伤痛，虽会影响生者的心境与行为，但因死者为大，也因生者的生活总要继续，更因曾将生者与死者联接的温情纽带，终究让位于原谅与和解，如烟散去。亲情与爱意，成为对抗世事无常的支撑。

丈夫与伴侣

复旦大学教授王德峰在公开课《差异的渊源》中曾讲，中国人为人处世，不像西方人依靠“理性的计划”与“意志的执行”，而是讲求缘分。

许承杰去年执导的《孤味》行至尾声，已逝之人陈伯昌的临终伴侣蔡小姐，在道观对他的合法妻子林秀英，讲了这样一句有关“缘分”的话：“这都是缘分，假如他没有先遇到你，我跟他可能也没有机会可以在一起”。

《孤味》中蔡小姐关于“缘分”的谈话

正是这句话，让林秀英彻底释怀心中压抑多年的积怨，在那张可能早已失效的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成全了蔡小姐与亡夫结为“合法伴侣”，让蔡小姐得以在陈伯昌的出殡仪式上，正式以未亡人身份行礼。

《孤味》剧照：林秀英独坐在灵堂

外人眼里，餐厅生意做到名震台南的林秀英，有充足的理由去恨陈伯昌。她与陈伯昌以及大女宛青、二女宛瑜，本在台南过着平淡幸福的生活。陈伯昌后来辞去警察职务改做生意，本金是靠偷窃岳父的印章从银行贷款筹得，由于生意失败，岳父变卖了诊所偿还贷款。此事的打击让岳父生下重病不治身亡，林秀英跟着被娘家人断绝了关系。甚至父亲的葬礼，她都不被允许参加，只能站在远处默送父亲最后一程。

生活所迫，林秀英忍痛将第三个女儿晴眉送人养育，并摆摊做起炸虾卷的小本买卖，陈伯昌却像变了个人，虽然与她生下了四女佳佳，但对家庭已谈不上有责任心，不仅终日在外花天酒地，还提出与林秀英离婚。林秀英坚持不离婚的结果是，陈伯昌从她身边消失，在台北开启了与蔡小姐缺少一纸婚书证明的“婚姻生活”。

《孤味》剧照：蔡小姐与佳佳

但林秀英自己知道，当年是她偷取的父亲印章，父亲之所以对外宣称是陈伯昌所为，是不想家人将她彻底疏远。陈伯昌辞职经商的根本原因，则是想改善一家人的生活，无奈时运不济。他的“渣男”行径，固然有逃避的成分，同时也是为了能让林秀英死心，“刺激”她与娘家人恢复往来。通过与蔡小姐的交谈，林秀英得知丈夫一直对她心存愧疚，不曾将印章事件真相告知过蔡小姐，她对丈夫先爱后恨的情感，也重新泛起柔情。

众人尤其三个女儿对陈伯昌与蔡小姐十余年感情的赞誉，亦让林秀英不得不承认，陈伯昌实是一个专情的人，只是与她的情缘受到命运的捉弄——就连他的死亡日期，都“选在”她的寿辰当天。

《孤味》剧照：妻子寿辰与丈夫死亡同日

正是有了这份释然，林秀英决定让此前只能偷摸出现在陈伯昌灵堂上的蔡小姐，光明正大完成与“丈夫”的最终告别，自己悄然隐去。

结尾的超现实画面，老年的陈伯昌以林秀英讨厌的潇洒风流装扮，与她一起在出租车后座合唱《孤味》（台湾出租车兼有唱K功能），则成为一种象征式的精神慰藉，似乎在林秀英独自抚养三个女儿长大成人，将生意慢慢做大的艰难岁月里，丈夫不曾缺席——许承杰2017年推出的短片《孤味》，也有类似性质的“陪伴”画面，不过陈伯昌没有现身，只有林秀英恍惚间听到他的歌声。

《孤味》尾声的“陪伴”画面

相似的“放下”笔触，麦曦茵2019年拍摄的《花椒之味》里也有。火锅店老板夏亮生前在香港、台北、重庆各有一段情，并在三地均生了一个女儿。他在香港去世后，重庆、台北的女儿如果、如知赶到香港，与香港女儿如树一道送别亡父。三人的交流将夏亮的情感轨迹还原。他的“花心”行为，实因受到时代与命运的共同支配。如知的母亲作为他的初恋与第二任妻子，也最终原宥了他的两次“背叛”。

《花椒之味》中的三姐妹

是的，逝者面前，类似《谁先爱上他的》所讲，他先爱上谁的或者谁先爱上他的，他更爱谁或者谁更爱他，都已不再重要。爱情不能用非彼即此、非黑即白的简单二元标准衡量。昔日共处的美好时光，理应视为值得感谢的良缘。

《谁先爱上他的》剧照

终究是父亲

《孤味》中现身陈伯昌灵堂的宾客里，身份最为特殊的一位，正是被林秀英送养的晴眉。她的出现虽让母亲林秀英五味杂陈，但氛围并不尴尬。她拜过生父遗像，又在两位姐姐的引领下安慰生母，举止始终大方得体。临末，林秀英为她系上红丝线，祝愿这位如今称呼自己为“阿姨”的“女儿”平安顺利。

晴眉不带任何恨意前来拜祭生父，表面看是因她这些年过得挺好，没有追溯往事的必要，只是出于礼节要来一趟，但实则属于情感驱使。就像《花椒之味》里如果、如是得知父亲去世后，不顾外婆或母亲的竭力反对，第一时间订了飞往香港的机票。

《花椒之味》剧照：送别亡父

毕竟，父亲只有一个。无论父亲生前是个怎样的人，绝大多数子女面对父亲的去世，心情应该都是不能与不愿接受。直到过了许久的某日，子女才会真正意识到世间已无父亲的事实，迎来痛彻心扉的时刻。

《花椒之味》中的父亲

刘梓洁2010年根据她的同名获奖散文改编的《父后七日》结尾，阿梅“坐在香港飞往东京的航班上，看着空服员推着免税烟酒走过，下意识提醒自己，回到台湾入境前记得给你买一条黄长寿。这个半秒钟的念头，让我足足哭了一个半小时”。

《父后七日》剧照：阿梅与父亲

在此之前，阿梅经常忘记父亲已经故去，偶尔向好友提及，语气也是轻描淡写。因为父亲的葬礼在她看来，像极了拍片现场。她和弟弟这两个“临时演员”吃饭、刷牙或浅眠时，经常随着犹如“导演”的葬礼操办者的一声“action”，忙不迭地披上白孝衣，奔至父亲棺前，对着前来吊唁的人放声痛哭。

《父后七日》中的葬礼仪式好似在“拍电影”

但这真是一场“表演”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每一次临时上阵，阿梅都能哭得出来，能哭出来的背后，无疑是“（悲）情到浓时”，只是阿梅尚没意识到罢了。她有些想不通，那个大大咧咧，时常会在她和弟弟、表弟等亲朋面前开玩笑的父亲，怎么会说走就走？

《父后七日》剧照：葬礼法事

亦是由于父亲生前性情开朗，阿梅准备灵堂所用遗像时，会拿出他在自己的摊位前开心唱K的照片。她希望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也能终日开开心心。不过亲友看来，这张毫不庄重的照片必须更换。最终，照片背景由街市换成山水，父亲手中的麦克风也变成了白百合。

《父后七日》中遗像的变化

《孤味》中也有近似的细节。佳佳原本选定的遗照，是陈伯昌在台北家中书房戴着墨镜的老年靓照。照片虽然引来外孙女发出“阿公帅喔”的赞叹，林秀英却认为“不三不四”，强迫佳佳换上了他年轻时在台南拍的正装照——那才是她愿意记住的他的样子。

《孤味》中遗照的变化

林秀英与往事干杯之后，不仅把陈伯昌的遗像换回佳佳选取的那张，风流潇洒的陈伯昌，还在出租车上与她相遇。

《孤味》中的美好记忆

怨恨与爱意

除了遗照波折，《孤味》中林秀英与三个女儿尤其佳佳的矛盾似乎无处不在。陈伯昌生前在台北与蔡小姐一起礼佛，佳佳请来佛教教友为他念经超度时，一辈子信奉道教的林秀英喊来道家师父大做法事。宛青及宛瑜一家三口在道士的引导下拜祭陈伯昌，正准备跪地，林秀英一声令下“不准”。从祭品中钻出的一只蟑螂，佳佳从佛教轮回角度考虑，认为可能是父亲转世正要放生，被林秀英一脚踩死，惹得外孙女发出“外婆超恶”的惊叹。

《花椒之味》里，本应用佛教葬礼仪式告慰父亲亡灵的如树，也把道士请到了灵堂，不过那是源于她对父亲的生活习性不够了解，带出两人较为疏离的亲情关系。家中出现的蟑螂，亦被如树与如果、如知当作父亲的化身，但它并没死在谁的手中，反而成为三姐妹增进感情的道具。

林秀英与女儿之间，却是火药味十足的对抗关系。最令她光火和困惑的是，自己含辛茹苦养育的三个女儿，均把情感的天平偏向陈伯昌与蔡小姐一边。

宛青是由于性情、做派与父亲如出一辙，认为父亲当年离开母亲，是因母亲的处处为人着想，带给父亲巨大的压力，如今她也正在感受这种压力，所以得知自己癌症复发，她选择隐瞒母亲。宛瑜继承了母亲自我压抑的性格，深受父母“婚变”的影响，对中规中矩的婚姻生活缺乏信心（丈夫态度严肃找她谈事，她的第一反应是丈夫要与她离婚），内心向往父亲与蔡小姐缔造的浪漫又牢靠的爱情。

林秀英最为疼爱的佳佳，私下早就与父亲及蔡小姐多次接触，她认为蔡小姐对父亲一片真心，母亲不按照父亲临终心愿把灵堂设在家里而是放在殡仪馆、不让蔡小姐前来拜祭等行为，全部属于蛮横无理的有意为难。

母亲与女儿之间的怨意，站在各自的主观立场，理由都很充足。譬如林秀英打死蟑螂，是因她觉得陈伯昌人品即使不堪，也不可能变成蟑螂。她们深夜的首次谈话不欢而散的根源，正在于各说各话，不从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正似《花椒之味》中，如树因为从没主动也从没想过了解父亲，才会形成父亲并不爱她的错觉。

林秀英与女儿们的第二次深夜谈话，是在她道观遇见蔡小姐之后。原本笃信佛教的蔡小姐，为了能让陈伯昌的灵魂安歇（因为林秀英是按道教葬礼仪式布置的灵堂），来到道观祈福。她的这一举动以及随后关于“缘分”的谈话，让林秀英明白了众人特别是佳佳盛赞蔡小姐伟大的原因。世上没有几人，能够真正为了爱人放下成见。

由是，在与女儿们的第二次谈话时，林秀英率先打开心扉，坦承了有关印章的秘密。明晓她心结所困的三个女儿，用眼泪与微笑，表达对母亲的歉意与爱意。

《孤味》剧照：母女深夜谈话

此种藉由父亲或者亲人的去世（重病）探讨家庭失序，但最终用爱将恨化解，或说拿亲情填充生命罅隙的处理，在华语家庭题材影片中较为常见。近几年的此类代表作，除了《孤味》《父后七日》《花椒之味》，还有钟孟宏的《阳光普照》、顾晓刚的《春江水暖》、黄梓的《小伟》等。

这些作品往往令观众感动又感慨的根源，大概是人活于世，总会遍尝“孤味”与“苦味”，亲情与爱意虽然不能改写生命的沉重底色，至少能让色调温和明亮一些，留下可堪追忆的“况味”。(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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