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的轮回

◎王潇然

作家秦巴子的作品大都以市民日常生活的冲突为背景，其长篇小说《大叔西游记》也是一样。作品通过各种细节描写，揭示了改革开放四十年发生的群体意识变化，发生在各年龄段人等之间的代沟冲突，并对社会高速发展引致精神离乱所造成的后果，表现出了自己的忧思和关切。

单从小说题目《大叔西游记》来说，看似并不是纯正文学的选择，但其中却潜藏着作品深刻意味的表达。“游”有游走、游弋、游戏、游离、游历等的多重隐喻。这些隐喻全都呈现在了叙事线索的一次次逃离之中。其实，逃离也仅仅只是写作技术上所采用的一条叙事线与时间线的铺展，更重要的则是以其串起了一种“逾越”的思想表达，也就是对庸常生活、对传统观念、对道德审美的逾越，并在对世俗与新的生活方式的逾越中，完成了对社会、道德、家庭的多维度思考。作者在逃离中逾越，又在逾越时逃离，反映了人们在社会转型期价值重构中的彷徨、挣扎与无奈。

在小说中，主人公刘军逃离家庭寻访曾经的“小芳”，是思想情愫的逾越，而逃离“小芳”则是对思维惯性、生活惯性的反叛。作者在此提出了全书从始至终追求“自由”的价值向往。自由与无序又是一对难解的悖论。一个人的无序可能只反映为生活的杂乱无章，而一群人的无序就会导致社会的离乱。所以通往自由的路上又会被自由所困，或陷入另一种新的不自由状态，致使绝对的自由又难以消受。这是本书重点关照的问题，也是作者留给我们的思考。

当刘军重新踏上信马由缰的旅程后，那种“不见老朋友只交陌生人”的漫游状态，则是对互联网生活的一种直接呼应。新的社交网络平台成为作者展现老辣笔力的道具，展现了“与陌生人打交道”这一社交风向的初始风景。在此作者要逃离的是人与人原有的那种平面关系，并试图带领读者摆脱现实，走进一个匿名化的虚拟空间。然而这一切对于一个有着顽固思维惯性和已有生活经验的人来说，是一种新的挑战，但新挑战却不一定会迎来新的价值体系的改变，所以逃离也自然是情理之中的必然。

虚拟的世界让刘军假借另一个名字换成他人与刘珊珊相处，而与桑娅的相遇，则让他随着行走时空幻境的更换变成了自己的又一个他者。这两种身份都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社会关系，没有身份设定，所以都能获得相同的不受制约的感觉——无所顾忌、不负责任、随心所欲。这是一种巨大的自由与放松，所以让刘军能够释放出人性中蓄积已久的诸多压抑。应该说，从既有的幻境与关系中抽出身来，享受旅途中短暂的自由与放松，正是人要出门游走的心理基础。书中所写的那种“有方向没方向都是自由，有风景没风景都是放松”的行走心态，正是刘军企图冲出心理牢笼的真实写照。而面对失守与失禁的失控可能，放纵的逾越，就一定会使那个所谓的心理关口，变得比处女膜还要无用。所以，逾越的企图就像一颗春天的种子，只需一场雨就可破土而出。因此，他的逃离不是意志上的拒绝，反倒是身体上的无法抵挡和精神上的缴械投降。只是因为怯懦与虚伪，才让他还冲不破享受“想象的大胆与放肆”的牢笼。而他在此处要逃离的，就是他自己内心的软弱和自责。虽然抽离出自身生活这种悬置在路上的临时状态，与原有身份脱离，让刘军有了诸多“逾越”的可能，但他还保持着社会生活所必须的自我定位和思维定式，所以尽管有人所共有的放纵本能，而他也没能脱离得太远。

除了逃离和逾越，还有一些现实问题的思考。从这个意义上说，最精彩的部分应该是刘军与阿朵的结伴出行。他们在路途上的颠簸展现了大发展大开发的主题背景，为叙事设置了一个鲜明的时代坐标。而迷路的情节则表达了机遇与磨难的两难选择，“五彩滩”里铺陈的，也是从现实批判向冷静思考的转折。尤其是在一些细节上的处理令人难忘，比如开车在旷野里遇到人的感觉，以及有人拦路搭车、夜晚迷路等这些体验的细节，尤其是围绕失眠的刻画与描述，都展现了作者过硬的实力，这些都是这部作品很见真功夫的地方。还有，路遇搭车的情节，用简单的道德选择，揭示了工业时代人们的精神突变和恐慌。农耕时代建立的社会关系——忠孝节义，受到了巨大的挑战。工业时代的人际边界尚未取得一致的共识，我们的精神坐标和价值审美飘摇不定。这个故事就是在呼唤新的秩序重建。

另外，作品也唤醒了人们的公路状态。许巍的歌营造着在路上的主旋律，而这个时代就是一个在路上的时代，每一天都是出发，所有的停留也都是为了再出发。一切的矛盾冲突指出了我们仍然在路上的真实现状，在路上也是正视这些问题的自我判断。

当然，作品最重要的主题还是逃离，逃离过去，逃离自己，逃离庸常，又逃离现在。刘军就是这样，在逃离自己，又在寻找自己，他在逃离中历经了时代差异的矛盾碰撞和代沟隔阂的交汇冲击，以及由此而生的审美情趣的推倒重建，反映了人性的挣扎和时代的反思。在游走和逃离中，有自由与约束的矛盾，有回归与逃离的冲突，有真情与欲望的悖论，也有身体与灵魂的撞击和现实与虚幻的错位。这样的笔调是震撼人心的，尽管作者似乎并没有下什么结论，但思考是严肃的，提出的问题也是发人深思的。个人之间，社会形态之间，还有文明之间和文化之间，其实都有各自的界限，逾越就是一种挑战。然而这种挑战的意义何在？是要坚守还是改变？作者提出了问题，把寻求答案的选择留给了读者。

作品从逃离开始，其间历经了多次逃离，最后又在逃离中结束。然而逃离的轨迹却并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以他自己为圆心画了一个半径相等的圆。好似人生在逃离中转了一个圈，最后又回到了逃离的原点，也就是回到了现实，从而给出了一个中年男人价值体系的全面反思。

《大叔西游记》，秦巴子/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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