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四年秋》 潜伏的牙疼

看这些人一路的待遇，更证明了我的判断。这两支人马所至州县，不少地方都是“金帛牛酒，使人迎劳”——这可是相当级别的领导干部莅临视察才有的待遇啊。当时的州县还没有像样的星级宾馆，地方官怕委屈了起事的首领，就把衙署收拾体面，请其入住。又怕他们一路上不够威风，便把仓库里的衣甲作为礼物献上。当然这种待遇也不是到处都有的，大多数的地方官是听到风声就作鸟兽散，大开城门。人家也不怕你玩空城计，先耀武扬威地来一个入城式，然后再吃喝玩乐，慢慢地受用。这种恣意随兴的自助游也不错。等搜刮得差不多也游玩得差不多了，再浩浩荡荡地奔下一个景点去。

近些年，关于各地兵乱（其实是民变）的奏报，就像冬天潜伏的牙疼，说来就来，前呼后拥地挑战着皇帝的神经。而地方吏治的废弛与腐败，又与之形成互动效应，令人触目惊心。兵乱、民变、腐败，皇上总是习惯性地在这几个世界上最丑陋的名词之间颠沛流离。他甚至常常会做这样的梦：大宋王朝就像一项当初被层层中饱私囊的豆腐渣工程，正在哗啦啦地崩塌。醒来后四顾茫然，一身冷汗，第二天临朝也病恹恹地打不起精神。这样的梦做多了，不仅谏官又要说他沉湎女色，龙体肯定也是吃不消的。如果“万寿无疆”有一个反义词，那肯定不是其他，而是“每天做梦”。再加上西夏和辽国狮子大开口地要钱，江山如此多娇，却都要大宋皇帝掏腰包。大宋皇帝的钱从哪里来？

好在范仲淹和富弼善解圣意，就在朝廷下诏派禁军围剿张海兵乱的六天以后，也就在皇帝开天章阁虚席以待的三天以后，两人联署的《答手诏条陈十事》摆上了皇帝的案头。皇帝二话没说，随即“皆以诏书画一，次第颁下”。

中国历史上一场被称为“庆历新政”的改革大剧拉开了帷幕。

说到某一场改革，特别是一场名垂青史影响深远的改革大剧，一般都要用“轰轰烈烈”这样的修辞。可是我不用。因为揆诸

历史现场，似乎既不“轰轰”也不“烈烈”，而且连一句“进行到底”之类的口号也没有。我只能用“润物无声”来表述。范仲淹已不是当初那个书生意气的愤青了，盛夏的激情沉淀以后，裸露的是饱满和成熟。他知道改革是非常脚踏实地非常柴米油盐甚至非常人情世故的一件事。改革者也绝非那种连打个喷嚏也双拳紧握吹胡子瞪眼的形象。他不仅不看重声势，而且认为声势越小越好，能不动声色地把事情搞定，那最好不过。至于所谓的“进行到底”，光振臂高呼有什么用？搞改革不是抗洪救灾，用不着那么热火朝天。口号其实是个婢女，不过跟着主子的风光而风光。前人喊了那么多“到底”，有几次真正“到底”的？咱还是实际点，一点一点地摸着石头过河吧。

《十事》的内容大致可以归纳为三个方面：整顿吏治，七事；发展经济，二事；加强军备，一事。可见这是一场以吏治整顿为中心的政治改革。 （53）

《庆历四年秋》作者：夏坚勇译林出版社出版2019年4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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