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 过云未雨

高泺扬

在俯望命运之川时,没有人可以做在野的审理者。地震来临前,冬眠的蛇会爬出巢穴,鱼会张皇地跃出水面；海啸前,河马和鳄鱼奔向高地。人类对灾难的预感逐步在安逸的生活中退化为零。

病毒的蔓延,不是在某个瞬间。起先的日子里,学校刚刚放寒假。学生的日子,就是作业和学习。生在竞争的时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为自己奋斗应是本分。偶然刷手机,“新冠肺炎”的标题高高挂在新闻头版上。我隐约看见带有新型冠状病毒结构分析、传染病预防的字眼混杂其中,让人自然地将所谓“新冠肺炎”与每年春天的春季流感,或偶尔在冬天爆发的水痘联系在一起。那时学校里也会印一打一打的传染病预防手册,人手一本下发。健康的学生们往往用册子的反面做草稿纸。

刚考完试难得的闲暇里,我和家人甚至还出门吃了晚饭。在外吃饭时用开水给碗筷消毒是我从小的习惯,在我专注地剔着碗里的鱼刺时,父亲淡淡地提了一句:“这次武汉的病毒好像很严重啊。”当同一个字眼在我的生活中反复出现两次时,便骤然多了些强调的意味。然而那天之后,类似的新闻和词汇便以不容忽视的势头蜂拥而至。真正令人恐慌的是在某个下午,小区的广播毫无征兆地响起,用沙哑的机械音反复播放,原话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人数日益增多,情况不容小觑。请大家在此期间少外出,少聚集,戴口罩,勤洗手。”午后灿烂的阳光随着这声音似乎也藏了巨大的阴影,艳丽却苍白。后来,居民楼之间一条横亘的高压电线成了人与人之间最后的一丝牵连,玻璃窗上不明的水汽把窗外所有颜色搅和在一起,像世间万物相互交织缠绕,最后无可奈何被上帝画成一副漫撒星子的夜空。

1月23日,武汉封城。那段“自我隔离”的日子里,手机的屏幕,电视的画面,总是闪烁着防护服的蓝。平日里,学生的生活除了读书,所剩无几。可是这时,却无心安然读书了,随时都想浏览信息。这个冬日的新闻格外沉重,家里门户紧闭,仿佛打开窗一呼一吸间,便会有病毒涌入体内。甚至每天早上起床都要先用脚趾尖试一试地面才敢放心踏上。某天晚上,在睡梦中突然咳嗽了一声,震得我警觉地坐起,太阳穴跳个不停,只好摸出一本小说,就着床头昏黄的灯光,试图模糊梦与现实的界限。

本该有万家灯火的新春,却在漫长的恐慌中度过。春节过后,本该开学的日子无限后延。疫情地图上一片刺眼的红色中出现了些许治愈的病例,雷神山、火神山的迅速建立,各地援鄂医疗队义无反顾的奔赴,让黑暗的世界中出现了振奋的光。焦虑、痛苦和看到有治愈病例时极其强烈的快乐,种种情绪到了无法自持排解的时候,人们有了默契,武汉的人们曾一起对着窗外唱《歌唱祖国》。后来类似的事大家常做,把熟悉的、鼓舞人的歌,都唱了一遍。曾记得有人用“多难兴邦”互相鼓劲,大概是因为极其强烈的悲伤能把人连上,把人改变。我本足不出户,也听说母亲的同学在年夜饭桌上毅然起身奔赴抗疫前线；看见作为警察的父亲凌晨三点穿着防护服在高速公路执勤。

“春天就是有下不完的雨。”窗外是黑压压的积雨的云,高级灰的色调使人难以辨认这是一天中哪个时刻。水蒸气凝结成雨滴服帖地凝在窗玻璃上,像是在冲洗污尘。夜色四合,街上空空荡荡,春天潮湿的风让世界不再那么混沌。对于灾难之中的人,从灾难中解读出意义,是极其残忍的,因为那些创伤和痛苦永远无法被补偿。

但是对于我们这些人——被那些画面冲击过、因无能为力而无比痛苦的人,这经历也是一种洗礼。一个高中生的2020年,在一个眼中只有考试、随时都在排名的年纪,我们好像突然看到了一些更大的事。关于自己,也关于他人。突然明白了人间惨事,也见识了人性光辉。要回头看在考场上那个瞬间,才知道真的需要选择。什么更重要?站在窗边上,用自己的歌声自我鼓励的时刻,想到我们能做什么?我们想要成为谁?我们又是谁?

这些问题,都还带着强烈的情绪,每一次回忆,都又一次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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