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的日子像禅诗（外一篇）

◎黎戈

天气实在是清润舒服，一年中不多的好日子。偶有小雨、暴雨，在轻悄或淋漓的雨声中，坐在窗下，喝咖啡，什么也不做、也不想，几已进入禅境。如果把这些春夏的日子装订成书，大概就是一本禅语集——手边也放着这样一本书，时不时翻两页，并不刻意去读完，这是研究日本茶室的挂轴（就是所谓的“一行物”）的书。日本茶室喝茶之前要赏花、观挂轴，品茶禅一味，挂轴上常有寥寥几个字，是四季季语和禅语，发人深思。使人在饮茶之余，祛除内心的迷雾，重归本然寂境。

下楼去拿快递，穿过花园，七姐妹花早谢了，粉团蔷薇也凋零了，月季也蔫了……蔷薇大家族退出了今季舞台，花落果熟，是初夏的标配。蛇莓已然结果、枇杷渐熟、石榴明红照眼，经过的地方，有埋头食果的鸟儿，被我的脚步惊飞，拍翅远去。我定定地望着它们，有山雀，背上有白斑；还有乌鸫，黑黑一团；偶然，甚至能见到珠颈斑鸠，灵活地张望四周，颈形甚为优美。

千百年来，四季就是如此轮回运作，草木应时枯荣，每到这种季节流转的转口，都会找出插花书之类的乱翻几页，这些书，我是把它们当民俗资料来读的。

日本的小原流派，把鸢尾做了插花材料，插在剑山上，一支鸢尾茕茕独立于斗笠碗里，开出寂寂春色；再看中式插花书里，则按季取用了七姐妹花、芍药、月季来描摹晚春的景象，有一个插花作品，是取了桂花枝，左边留花，右边留枝，并在一起，就是一幅春江夹岸图，春风东渐，吹开了半边的花，河岸烟波漫漫，非常生动。到谷雨之后，牡丹为尊，《牡丹谱》里那些煌煌的名字，都变成了活色生香的鲜花，它们被金银剪子小心地剪下，插在白玉盘子里，文人秉烛围观着它们，喝酒作诗。也有卖花人用马头篮装了它沿街叫卖，小巷深处，朗朗卖花声，接着，大家喝“送春”酒，此时，春已老，夏已至，开始插换季的紫楝。立夏日之后，换了轻薄的葛衣，喝立夏粥，吃百草饼，门上插皂荚，插花的花材开始变成南瓜花、小荷叶、桔梗、龙胆、香蒲。

手边还有一本讲西方园林的书，花园、迷宫、宫殿……图例颇为丰富，可我总觉得隔，倒是翻到一百五十多页时，终于眼前一片云水般的舒展，这张图是一个有点中国化的欧洲园林，虽然，其建筑语法，比如曲径通幽、步步变景，远比不上真正的中国园林那么隐晦幽深、野趣暗涌。之前那些工整布局、修剪得当的西方园林，让我有点无措，呆在那些用铁架框好修剪成圆形的树下，用尺子划区的草坪上，人怎能寄情四野，纵想于八荒？原来我真的是个中国江浙人士，江南园林在我的骨血里。

最近迷上了神经学，一早起来兴奋地开始罗列书单了：萨克斯医生（神经学研究者，他的书是认知神经科学的研究个例）之类、马什医生（神经外科医生，病例是关于大脑与心智的关联）之类、坦普尔（自闭症科学家）之类的患者自传。

每天，就这样上天入地、穿越时光隧道，去几百年前的古人、各种各样的神经机能失调的异人的脑回路去旅行，心里并不觉得他们很远。文学的意义，就是在于体验万物与异己经验共情的博大和幽深。

在独处的静谧之中，人就很容易登高或下潜……我是说精神上的。总是不断地拔脚出发，一个又一个感兴趣的主题。先把主题的柱桩钉下去，然后准备材料，包围这个主题，一本本找寻相关书目，把基础结构搭建出来，一个个分支再给延伸出去，各个突破。一开始是大雾之中，模糊有个景物的轮廓，几年下来，不断地积累逼近，眼前的景物一点点清晰起来，眉目宛然，这种孤身前往险地的乐趣，实在太吸引我了。

读书和潜水一样，往深处潜下去，风景愈发幽深迷人，一个人呆在璀璨的海底，哇……又像爬山，高处的风吹拂着脸，景色一望无垠。那种浮表的、即兴的、琐碎的快餐时代的浅信息，真的是没有养分，徒浪费生命和时间。

心香

雏菊的香是过日子的香——在春夏的日子里，早起吹着凉风看书，给昨天买的雏菊修枝去叶（下端浸水的叶子，怕腐烂）：雏菊的叶和茎被剪断后，发出浓烈的辛香，充满了浴室小小的空间，由此我分外积极地修剪花叶，在废纸篓里装满了残叶，连空气清新剂都可以省下了。想起梁实秋写的全家吃完螃蟹后，到后院采艾尖洗手去腥，螃蟹并没有贵重到镌刻在记忆中的深度，难得的是家人同在、兄弟姐妹欢聚一堂的天伦之乐，吃完了还要称螃蟹壳子，谁轻，就是吃得干净，有奖……这艾尖和雏菊的馨香，是平安如馨的馨，是日子的香。

看书看累了，就去逛淘宝玩。我喜欢看那些精致的女孩子穿戴打扮：玉雕的手牌、钻石耳钉、成套色系精心配好的衣饰，我喜欢别人活得兴兴头头的。不过，我自己永远是T恤、短裤、帆布鞋足矣（顾及广大帆布鞋爱好者的需求，现在帆布鞋也有加绒冬款和拖鞋夏款了，可备足四季所需）。想到抽屉里有几件T恤折得整整齐齐地在那里，下层还有两条短裤，会如期在夏日陪伴我，心里就觉得满足踏实，并没有更多的欲望。

顶多再戴只手表（简洁款，小表盘），喷点木香香水（哈德良之水，尾香是柏木；bach，尾香是松木；月亮女神，尾香是冷杉）——调香师都有一张表，就是拿某种香气对应一个音阶，调香师调香，是先调基调，就是先找到基础旋律，最后调的是开瓶香，就是香水的前香，前香一般都是高音阶的气味，修饰的香气是中音阶的，定香的多是低音阶的。我喜欢的多是低音阶的，比较暗哑稳重的香气。好像我喜欢的歌手，也是擅长低音区的，比较磁性、像生锈的金属那种声音，可以反复咀嚼的意味悠长。过于高亢甜美、单薄乏味的，我并不热衷。

橙花类香水，我都喜欢。最近用得多的这支，比较特殊，它的香气其实来源于橙花叶，不太像橙花本尊那种明亮喜悦的柑橘调。让我想起小时候，傍晚时分，吃完饭，在大木盆里洗过澡，妈给我扑上痱子粉，她搬个小木头凳子，坐在澡盆边，吭哧吭哧搓洗换下来的衣服，脏衣服浸了水，膨胀得很大，我妈把它们按在搓衣板上，用力地搓洗，泡沫一团一团涌出来，然后，妈再去井边打水，小路是石子铺的，并不平坦，她走得左右摇摆，看着妈走远了，我就去玩。在妈妈把这些衣服洗干净、抖开、一件件晾在绳子上之前，她是不会和我玩的。我妈妈是个售货员，几乎全年无休，只有早七点到中午、中午到晚七点这两种工作模式。绳子是妈妈用商店里用剩扔掉的塑料包装绳搓出来的，她把几股旧绳子搓在一起，就是结实的晾衣绳了，她还会拿用剩的雪花膏瓶子给我做墨盒。多年后，我自己做了母亲，只能给孩子买成品玩具，自己是什么都不会做，遥想当年，分外羡慕双手万能的老妈。

废弃的小花园里，野猫窜过，野草疯长，没人住的房子，早已荒废。我和小伙伴摸着锁上的锈蚀，手上沾了锈，眼睛还直往屋子里瞄，黑暗的空间，更激发了我们诡谲暗黑的想象力。园子里还有高耸的水塔，我们幻想去里面住着，过离开大人的自由生活，谁和谁平时玩得好，就可以住一层。这时，一个穿粗布衣服的老太，用木块敲着木箱过来了，箱子下有车轮，里面有被胎盖着的冰棒。谁口袋里有钱，就买冰棍分给大家——大多数时候谁都没钱。

我们去釆不花钱的晚饭花，也就是草茉莉，指甲掐断茎叶，拉出一缕丝，膨大的根端塞在耳朵里，另一端的花垂下来，像戏曲里那些美妙的扮相，我们都没钱，自己拿纸板做过清代的大拉翅，把用旧的头花缝在上面，自编自演……二十多年后，我家姑娘无意中翻到这个“老文物”，问我那是什么，我支支吾吾地连忙把它藏起来了。我不知道怎样向小小年纪就拥有成箱子玩具、整橱书的小朋友解释那个贫苦又丰盈的童年。

那留在指甲缝里、整晚不散的花汁气味，就像这支香水的橙花叶的气味。

多年之后，我又回到了那个花园。我吃惊的是，它比我想象中的要小好多，几乎我一张开手臂，就能把它揽入怀中，小路几乎是个玩具，几步就走完了。原先废弃的屋子仍然紧紧关着门，门上爬满了爬山虎，在密密的枝叶中露出一个门牌，是个医生的电话号码——这里成了一个私人诊所。小时候的我，要是能穿越时空过来，还不知多激动呢，经验的缺失，对阴影没有概念，所以那天真长翼的想象力，可以照亮整个贫瘠的童年。现在的我，站在门口，很清楚，开了门，会走出一个疲惫倦怠的成人，就像所有的成年人一样，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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