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也得要“人事儿”

□张国钟

《西游记》读几遍,就会发现里面有些东西,其实很是有趣。比如,第九十八回上,佛祖吩咐为唐僧师徒传经,师徒却受阿傩、伽叶二位尊者刁难一事,就很耐琢磨。

阿傩、伽叶引唐僧看遍经名,对唐僧道:“圣僧东土到此,有些甚么人事送我们?快拿出来,好传经与你去。”

三藏闻言道:“弟子玄奘,来路迢遥,不曾备得。”

二尊者笑道:“好,好,好!白手传经继世,后人当饿死矣!”行者见他讲口扭捏,不肯传经,忍不住叫噪道:“师父,我们去告如来,教他自家来把经与老孙也。”阿傩道:“莫嚷!此是甚么去处,你还撒野放刁!到这边来接着经。”

结果,这回取了个无字真经。幸亏燃灯古佛差人点化,又折回来重取。

行者嚷道:“如来!我师徒们受了万蜇千魔,千辛万苦,自东土拜到此处,蒙如来吩咐传经,被阿傩、伽叶掯财不遂,通同作弊,故意将无字的白纸本儿教我们拿去,我们拿他去何用!望如来敕治!”

佛祖笑道:“你且休嚷,他两个问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你如今空手来取,是以传了白本……”

结果呢,三藏命沙僧取出跟随了自己一路的吃饭家伙儿——紫金钵盂,双手奉上。

当年读此章回,一是觉得阿傩、伽叶可恶,佛祖不可理喻——取经是您安排的,怎么还收费呢?二是觉得这孙猴子这里显得也是窝囊——这大概是他平生做的唯一一笔亏本买卖了。

须知,猴子手里抠枣儿,可没那么容易!这孙猴儿,生下来就是个爱吃“霸王餐”的主儿:

水帘洞是捡的,花果山是占的；拜师学艺途中强剥了渔民衣裳一套,见菩提老祖是手提十个带毛儿胡萝卜去的；学成归来,剿灭混世魔王,夺得大刀一口,又去傲来国抢了大批兵器给自己的猴子猴孙；临了儿,又觉得兵器不称手,去龙宫把人家的定海神针撸了过来,还觉得不过瘾,坐地耍赖,捎带脚儿又索要金冠金甲步云履,然后扬长而去。

入地府,强行把生死簿上自己和猴子猴孙的名字一笔勾销了；上天宫,偷仙桃盗仙丹,还强逼玉皇大帝封了自己个“齐天大圣”。

最后还不解恨,要夺玉皇大帝龙位。这一下可就闹大了,被如来佛祖压在五行山下,一压就是五百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嘛。

好不容易给放了出来,奉命保护唐僧西天取经,按说,这回该长记性了吧?然而,不——一遇到事儿上,本性就露出来了,正如他自己所说“我也是祖传的大王,积年的山主”(第十四回)。想谋他的财,抢他的物,那是万万不行的。

后来,对付观音院老和尚,五庄观偷吃人参果,还要私吞太上老君的宝葫芦、玉净瓶等宝贝,后来又在解阳山落胎泉抢水,火焰山借扇……反正是弄得鬼神戒备、菩萨提防的,这儿就不一一细说了。

按他的逻辑,就是:老子一穷二白,你不给点儿,不帮衬一下,你就是坏人。再说了,老子是取经,取经懂吗?造福大众的事业!你能不帮,敢不给?

奇怪的是,这么一位惹是生非、强取豪夺的爷,见了佛祖怎么也没脾气了呢?莫非真是因为被打怕了不成?

年轻时读,大约是这种感觉的多一些。等这次再读,读到二位尊者和佛祖的话,就不一样了,真有些“今是而昨非”的感觉。

佛祖说的“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的确是至理名言,只可惜能听懂的人不多。

从取经人的角度讲,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的确是经受住了考验,证明自己有取得真经的资格。

可换个角度说,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这个也白送,那个也白给,佛子佛孙们岂不是只能喝西北风?佛界也是好大一个公司,职工的工资福利谁管?

再者说,知识无价也有价,这还涉及到知识产权的保护。更何况,这里拥有的可是顶级知识、核心机密。诵了一遍,三斗三升米粒黄金都是忒卖贱,若轻取贱卖,岂不是让人觉得没有价值?这就叫“不可空取”。

这里面的道道儿,佛祖自然知道,可他不好说,只好安排二位尊者去索要；燃灯古佛自然知道,他也不好说破,只是让白雄尊者去点化；这二位佛爷可谓是心照不宣、配合默契。于是,这样的粗活儿、累活儿、脏活儿、丑活儿,自然就由二位尊者来做了,硬着头皮、厚着脸皮也得做,而且是有理还得自觉理亏、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这职业高尚啊,谈钱不就俗了嘛。

倒是这师徒四人理直气壮、高声大嗓儿地回来找佛祖告状。结果呢,就逼得佛祖亲自上阵说了实话:这个规矩不能破的,不然怎么跟员工们交代?再说了,大家都是做公益,怎么这个入门常识也不懂?把公益人饿死了,公益还存在吗?羊毛,出在狗身上,可能吗?即便出在狗身上,也是羊提前交了税的。

佛祖一通话讲完,这四位哑口无言,只得乖乖地交“人事儿”。

《西游》里这个章节真是很精彩,很有启发性。

可惜,直到今天,很多人也没觉得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剽窃、抄袭、盗版盛行。这都怪孙猴子,给我们做了个坏榜样；都怪我们没读懂吴老师,以为他给我们灌输了错思想。

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别人的就是别人的。无论以多么高尚的名义或借口,要拿来,就得付出代价,交出自己的“紫金钵”来换——轻易得之,必不珍惜。孙猴子都无话可说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

佛祖是得要“人事儿”,没错啊。

当然,这真经,出了产权有效期的,或者人家自愿共享的,另当别论。

不然,就是我们“不懂人事儿”了。

再说了,这紫金钵,当初不就是人家佛祖给的吗?拿久了,就觉得是自己的了?

最后,问一个问题:一贯“撒野放刁”的“泼猴儿”,在中国,怎么就这么受欢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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