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命橘猫一

 杨润芊

我踮着脚，走在早上失去光泽的木质地板上，陈旧的地板吱呀作响。抬眼，荒凉与悲伤映入眼帘。宇航垂着眼，靠着橱壁鲜红的血顺着他的手腕渗入地板，开成一朵黑色的花。窄小的房间传出哀恸的哭号，一地仍漫着硝烟的玻璃碴，在正午透过窗户的阳光下，闪着锐利的光。

二

都说生活是一本怎么也翻不完的书，我的前八辈子都是在为寻找这本书的主旨单调而乏味地重复着。却总是无疾而终。每当我亦步亦趋踏入真相的边界线时，祸患与疾病总让我停住脚步。

我是南生，一只拥有九条命却已活了八辈子的猫……

没错，这是我的第九条命。

我在向别人介绍自己的时候，总爱加上很多很多定语，以描述我低下的出身和前八辈子苍白的生活——我是一只黑里透黄的杂种橘猫，一直守着冷清的空房子，日复一日，吃着糟糕的猫粮，睡在潮湿又寒冷的角落，度着如此这般无聊的光阴，直到……

直到我遇见了他——我的第九个主人，我面前的这个男孩，宇航。我从未有过这般接近真相的真实触感。

三

轻身一跃，跳上书桌，尾尖扫过桌上凌乱的书册，我瞥宇航手书的绢秀小楷——“初春的欢喜总是按捺不住，但这欢喜如同漫天飞絮，怎么也飘不起”。

额间一股柔轻的诗意，我能感受到层层纱布包裹的掌心下涌动的悲伤，层层叠加，如同洪水般，随时可能溃堤。抬眼，正好对上宇航那双潮湿迷离却无比清晰的目光——这是他九岁丧父后的一种常态。

他一直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是那种乖巧的，却又危险的与众不同。他又提笔——“但我注定要去远空飞翔”。

四

初遇。

“南生，你有一双夜的眼睛。”

每当我们目光相遇，这句话总会在我耳畔响起，我始终忘不了那干净的声音与清澈的眸子里跳跃的欣喜。

彼时的宇航还只有七岁，伸着小肉手摸着我的额头，眼里漾着幸福；彼时的父亲总爱偷偷塞给我珍贵的美味鱼干，然后眯眯眼冲我笑，眼角的褶皱好看得似荡起的水波；彼时的地板干净，房间敞亮，空气中漫着快乐。

一场大火吞噬了这我深爱着的一切。父亲被永远关在了那弥漫着浓烟与窜动着火舌的房间里了。母亲带着宇航和我，搬进了弄堂最深处的一间小屋。我讨厌空气中弥漫的腐朽与陈旧，但宇航却似乎毫不在意。母亲总是欣慰宇航的成长与坚强，人们都说他脱胎换骨，但似乎只有我真正感受到他眼中日益深邃的压抑与悲伤，正如成长总是伴随着疼痛。

而疼痛也往往是灾难的诱因。

深入骨髓的压抑给宇航带来的是双重人格的挣扎。他逐渐变得挺拔健壮，他仍会在夜深人静时提笔抒怀，仍会摩挲着我的额头——“南生，你有一双夜的眼睛。”但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有一些东西，正在慢慢深入他的骨髓，融入他的精神与灵魂。我在小屋腐朽陈旧的空气中，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十七岁的宇航开始深谙于表演。

不近人情的热辣阳光炙烤着大地，我缩着身体卧在人行道旁庞大的树阴下。不远处的网吧里走出两个人，似乎是起了争执，一个肥硕的胖子推了另一个人一把，拎起他的衣领，上去就是结结实实的一拳，然后将那个人摔在地上，跨上摩托车扬长而去。震耳欲聋的发动机声让我有些失神，那个身影怎么那么眼熟？宇航，那是我家的宇航。

宇航捂着肚子在地上呆坐了很久，突然奋力起身，踹翻了面前的垃圾桶。看见我的那一刻，一阵错愕与荒凉，宇航似乎羞愧地笑了一下，随即将我拎起，搂入臂弯。那股扑鼻的烟草气息，让我有种强烈的不适感，我有想要逃跑的冲动，头顶却响低沉的沙哑声：“南生，别告诉妈妈。”

回到家的宇航，依旧是那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只是他的眼神变了，变得越发尖锐。

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宇航的种种行为，很快由家访的老师告诉了妈妈，随之而来的是一张苍白的劝退单。母亲却异常的平静，送走了老师，开始收拾家务。只是在宇航推开门的那一刻，一只花瓶，带着愤怒，砸向了他。一个闪身，花瓶砸中了门边的壁橱。仿佛是一场盛宴，玻璃碎片在空中狂舞，带着冲破桎梏的锐利喜悦，划破了宇航的手。随之爆发的是母亲的悲恸。

五

“南生，我要走了。”

黑暗包裹着的夜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只尾随其后，穿越了大半个城市，是江边。江的对面岸，是城市最繁华的中心地段，霓虹灯下，城市灯红酒绿的夜生活弥漫开来。

“你看——”宇航忽然低声说。抬眼，江面波光粼粼。

那一瞬间，宇航眼中执着坚定，让我有些不安，却莫名冒出些许期待。“我注定要去远空飞翔。”

六

宇航走了，再也没回来。

母亲老了，除了吃饭睡觉，每天唯一做的事，就是搬着凳子坐在巷口。我也总会走在巷口时给她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我也老了，开始迷念上了阳光的温暖。我常趴在别人家的门口或窗台上，看他们各式各样的生活——看他们吵架、打闹，看他们欢笑，看他们为了工作奔波，看他们因收获喜悦……

我的毛开始疯狂地掉，尽管它们长在我身上时也没有多好看，我的腿越发地不听使唤了，但我仍逼着自己多走动走动。尽管一只猫的自尊心让我不愿承认——但我不想否认——我的的确确是在等待宇航。

其实我心里一直清楚，过去的十几年时里，宇航也一直在等待，等待自己真正地长大，等待属于他的飞翔。

七

我有预感，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我缓缓挪向一个角落，然后俯身、趴下，闭上眼睛。我感觉自己在不断下沉、下沉……

突然，一阵温暖在头顶蔓延，我费力睁开眼，那是个可爱的小女孩，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如十几年前的那次初见——那样清澈，那般美好。她缓缓抱起我，将我搂在怀中。

这是阳光般的温暖。

八

生活就是一本书，我活了九辈子，曾路过并驻足于他人大大小小的生活，也曾真正深入到一个人的世界。如此地博览与熟读后，我终于找到了这本书的主旨，那就是——爱。

而生活的真谛便是——爱是恒久等待，又有恩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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