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兄弟

老二靠着床头，半躺在那里，点上烟，烟头一明一灭，老二的心一起一伏。路上的事儿像卡了片的录像带，在老二脑子里反复重播。媳妇翻过身，推了他一把，又抽！几点了不睡觉？！

老二一厥愣，瞅了眼墙上嘀哒响着的挂钟，表针指向十一点。老二望望窗外，说不清是乌云还是浮尘，黑压压地在夜空上堆成了疙瘩，像只怪物，张牙舞爪，夜色显得更加诡异、沉闷。

每当心里有事儿，老二就会半躺在床上抽烟。而媳妇最烦他这样。

媳妇如此说，老二只好将香烟摁进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熄灭。顿时，一股青烟从里面长出来，扭着细长的身子向上飘。老二缩进被窝，半天才嘟囔了句，路上闯了红灯，还撞到一块石头，真是倒霉！媳妇转过去，迷迷瞪瞪地说，那肯定是拉土方的大车掉下的。你没事吧？

那倒没事。老二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你以后小心点！老二媳妇像说梦话。

路口没有摄像头。黑灯瞎火的，车灯又坏了，妈的，谁能看到那东西啊！老二一下子把被子拽到头顶盖上。

老二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天麻麻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早饭时，媳妇喊了好几遍，老二才黑着眼圈爬起来，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病蔫蔫的。

分扣就扣了，钱罚就罚了，好好吃饭干活，再把钱挣回来！老二媳妇一边忙活一边劝。老二叹了口气，抹起筷子，索然无味地嚼着饭。

老二媳妇说，今早播条新闻，昨晚咱村东路口撞死个人。

老二端着碗的手一哆嗦，硬生生地咽了口饭，忙打开电视，新闻正在重播：昨晚，开发区小新庄路口发生一起恶性交通事故，现场遗留一被撞碎的摩托车，一名男子被碾压致死，地上有大量土块。初步认定为大型车辆撞击所致。公安机关已在周边进行地毯式排查，希望肇事者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事故现场的摩托车七零八散，死者血肉模糊。老二媳妇瘆得胃里的饭直往上顶，忙换了频道，说，工程车拉得多跑得快，白天黑夜不住点地狂飙，太危险了！上面也不管管。活生生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这个男人家里得多伤心啊！

老二像一只被打愣的鸡，呆呆地盯着电视，半天才冒出一句话，怎么看着像咱哥呀！

啊！老二媳妇呆在那里片刻，遂转过脸盯着老二。却看到老二怪异的表情，想到昨晚他说的事儿，心里咯噔一声，像突然坠了块大石头。

老二放下碗筷就站起来，说，我要去交警队。

投案自首？老二媳妇冒出句话，突然又后悔。

老二倏地停下来，狠狠剜了媳妇一眼，叫起来，你说的什么屁话！我是去了解情况！

老二媳妇立刻埋起头，默默地看着碗，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饭，却一口也吃不下去。她抬起头，我是说，昨晚你撞到什么了？

当然是一块大石头啊！老二语气很坚定。

可是，撞了块石头还能跟丢了魂似的？

老二阴下脸来，指着电视，你看那样子，咱小面包车有那么大的威力吗？哼！老二顿了顿又补充了句，人家不是说大车撞的嘛！

老二媳妇瞅一眼电视，又回头瞄了老二一眼，觉得老二说的没错，点点头，表示明白。

到了院子，老二推自行车就朝外走，他媳妇喊，你就这样去？

老二没吱声，犟驴似的别愣着头出了门。

到了交警队，老二找到了办案民警。民警证实了老二的身份，开始询问。

你哥干什么职业？

修空调。我们弟兄俩一块干制冷维修的。

民警点点头，你哥的家庭情况？

唉，老二叹了口气。俺哥是俺爹俺娘拾人家的，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根。唉，老二又叹了口气。看得出，老二心里很悲痛。

你哥住哪里？民警边记边问。

地下室，借人家的。老家的房子跟着旧城改造一块儿拆了，等着还建呢！

你哥晚上经常出去吗？民警抬起头盯了眼老二。

冷不丁撞到了民警的目光，老二像被刺了一下，浑身一颤，忙把目光移到桌上的那盆绿植上，我们干制冷的，到半夜三更很正常的。

父母呢？

都去世了。说着，老二的声音颤抖起来，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民警合上记录本，安慰道，我们会尽快调查。

老二悲痛欲绝，紧攥着拳头，牙咬得吱吱响，警察同志，一定为俺哥主持公道，严惩凶手。让我们家属心里安慰些，告慰俺哥的在天之灵。

民警点点头，想见你哥，我们随时和殡仪馆联系。老二应承着，却没提去殡仪馆的要求。

一回到家，媳妇就问见到哥了吗？老二哭丧着脸，摇着头，似乎要哭，我怕接受不了，哥呀……

见老二这般颓丧，老二媳妇不说什么了，坐在一旁沉默。

肇事者投案自首时，已是过午。

消息钻进老二的耳朵时，老二忙拽上媳妇，赶到交警大队，一见到办案民警就要求见肇事者。

看到坐在留置室的大车司机，激动的老二分外眼红，冲过去就发起飙，你怎么这么残忍！我们是兄弟啊！他可是我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亲人啊！老二痛得捶胸顿足。

大车司机痛哭流涕，双手合十，连连道歉。能看得出他很内疚，很自责。

老二像打了一管子鸡血，歇斯底里地吼着，你撞死了人，要么多赔钱，要么你把牢底坐穿！大车司机“扑通”一声跪下，头几乎要低到怀里了，对不起，对不起。我砸锅卖铁、卖车也会赔你们的，可是我钱确实不多。何况我还有女儿，我要是坐牢了，她就得回老家农村上学了。

老二瞪起的牛眼里滋着火星子，那是你的事儿！俺哥白死了？老二一挥手，没五十万免谈！老二媳妇跟在后面，默默无语。

大车司机一屁股摊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回到办公室，民警告诉老二，肇事者对昨晚撞你哥后逃逸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他也不容易，自己带女儿生活，贷款买辆工程车。昨晚工地本来停工，他想多拉几趟活，多挣点钱，没想到出这档子事。

老二又叫起来，管他容易不容易，撞死人就得偿命！不偿命就赔钱！人不能这样白白死了！

民警说，通过调查，昨晚就他一辆工程车经过。据其供述，昨晚12点01分，他经过案发路口，刚拐过弯就撞上了你哥，都不知道人从哪里出来的，反应都来不及了。大车惯性大，何况还拉着土方。不过，整个事故过程仍有疑点，我们还需要进一步侦查。

老二心里“咯噔”一沉，还有疑点？只有他一个人出车，还能错得了？显然，无论有多少疑点，老二把哥哥的死都算在大车司机头上。

临走时，民警征求老二的意见，家属是否同意尸检？说这样对案子的侦查有帮助等等。老二鸡啄米似地点头，行行行。

你们家属还去吗？民警又问。

老二一扭头，我怕接受不了。声音有些颤抖。

民警拍拍老二的臂膀，能理解，晚上出尸检结果。

出了交警大队，老二问，是谁撞的？他媳妇舒了口气，说，早上看你魂不收舍的样子，以为是你这个家伙呢！吓死我了。

嘁！我懒得解释！老二嘴一撇，嘴角咧到了耳朵根。

下午五点，尸检结果出来。结果确定受害人死亡时间为昨晚11点半左右。很显然，大车司机撞到的是个死人。民警对现场再次进行了分析，并从现场提取的物证中发现了非工程车灯的碎片。据此推算，有一辆车在工程车前就已经撞了老大，然后逃之夭夭。

于是，一场铺天盖地的排查在案发周边迅速展开。然而两个小时下来，结果却是空空如也，疲惫的民警无功而返。

着急的老二这顿饭吃得火急火燎，撂下筷子，抹着嘴就去了交警大队，遇上刚刚排查回来的民警。

民警端着泡面跟老二介绍了尸检的基本情况，说，案情有些复杂。请你们家属放心，我们还要发公告，让嫌疑人投案自首。老二边听边默默地点头，身体竟颤抖起来。民警劝说，不要激动，案子很快就水落石出。

走出办公室，老二脑子里重播着昨晚路上的事儿。老二边想边走，他不知自己怎么走出交警大队的。

回去的路上，老二突然想起了哥哥，父母早亡，这个捡来的哥哥是真疼他，把老二养大成人，供着老二读完大学。房子、结婚也都是哥哥一手操持的。老家的房子拆迁，哥哥舍不得租房，只借了别人的地下室住，还满心欢喜地等着还建住新房呢！突然，老二心里一阵绞痛，老二号啕大哭起来，老二悲痛地喊了声，哥……

一回到家，老二就开着他那辆坏了车灯的面包车，油门一脚踩到底，朝交警大队飞驰而去……

月光如洗，夜，通明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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