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一封信的 来龙去脉及其他

□施晓宇

说到鲁迅1934年6月21日写的一封信，许多读书人都知道。因为在信中鲁迅说过一段被后人引用颇多的话：

“骂别人不革命，便是革命者，则自己不做事，而骂别人的事做得不好，自然便是更做事者。若与此辈理论，可以被牵连到白费唇舌，一事无成，也就是白活一世，于己于人，都无益处。我现在得了妙法，是谣言不辩，诬蔑不洗，只管自己做事，而顺便中，则偶刺之。”

最初看见有人引用这段话，我觉得讲得好，就记下了。后来看见许多人都喜欢引用鲁迅的这段话，就来了兴趣，想刨根问底，也就是想知道鲁迅的这封信是写给谁的，不料，遍寻无着。上网用“百度”用“搜狗”搜索，也都没有。我反而来劲了，非得查个水落石出不可。我的书橱里就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出版的10卷本《鲁迅全集》（200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鲁迅全集》已经扩增到18卷，700多万字）。于是，我从第一卷《呐喊·坟·热风》查起。本来以为按时间顺序一下子便可以查到，因为《鲁迅全集》是按鲁迅文章、作品写作时间的先后、加类别编辑出版的。

可是查到第五卷《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花边文学》的“花边文学”时，线索却中断了。因为“花边文学”收集的是鲁迅写于1934年的61篇杂文，最后一篇是写于11月25日的《读书忌》，鲁迅用的笔名是“焉于”，这个笔名于读者于我都比较陌生。有人统计鲁迅一生使用的笔名多达158个。而据鲁迅夫人许广平统计，至少也在80个以上。其中用一个字做笔名的有“飞”“直”“隼”等；用两个字做笔名的有“黄棘”“神飞”“尊古”“索士”“唐俟”等；用三个字做笔名的有“某生者”“华约瑟”“隋洛文”“唐丰瑜”“何家干”等；用四个字做笔名的有“宴之敖者”“楮冠病叟”等。因而，有人在网上宣称，为了保护和隐蔽自己，“鲁迅是世界上穿马甲最多的人”，在《读书忌》里，鲁迅开篇写道：

“记得中国的医书中，常常记载着‘食忌’，就是说，某两种食物同食，是于人有害，或者足以杀人的，例如葱与蜜，蟹与柿子，落花生与王瓜之类。但是否真实，却无从知道，因为我从未听见有人实验过。读书也有‘忌’，不过与‘食忌’稍不同。这就是某一类书决不能和某一类书同看，否则两者中之一必被尅杀，或者至少使读者反而生发愤怒。”

鲁迅说的读书心得原是不错的，问题是，读书心得再好，这时于我却是无用。我要的是，鲁迅1934年6月21日写的信究竟是写给谁的？可是1934年鲁迅所写杂文,本卷已经查到最后一篇了，还是没有“骂别人不革命，便是革命者”这一篇。我开始挠头，从书橱里取下第六卷《且介亭杂文·且介亭杂文二集·且介亭杂文末编》。万幸，“且介亭杂文”收集的也是鲁迅写于1934年的杂文，共计36篇，可仍然没有“骂别人不革命，便是革命者”；而“且介亭杂文二集”，收集的是鲁迅写于1935年的杂文48篇；“且介亭杂文末编”收集的是鲁迅写于1936年的杂文35篇，这也是鲁迅在病逝（1936年10月19日）前写下的最后一批杂文，时间已经跳过1934年了。

短暂的发呆之余，我突然想起，不能按时间从鲁迅杂文写作的篇章中查找，而应该从鲁迅的书信集中去查找，因为这段名言出自鲁迅给友人的回信中。头脑一开窍，立刻柳暗花明！我从《鲁迅全集》最后第10卷《书信》（120—122页）中查到了这段名言的出处——即鲁迅1934年6月21日写给郑振铎的一封回信，信挺长，内容多数是谈两人合作出版《十竹斋笺谱》的事宜。信的开头曰：

“西谛（郑振铎笔名西谛）先生：六月十八日函及《十竹斋笺谱》样张，今天都收到。笺谱刻的很好，大张的山水及近于写意的花卉，尤佳。”在谈完合作出版事宜之后，鲁迅笔锋一转写道：“六月号之《文学》出后，此地尚无骂声，但另有一种脾气，是专做小题，与并非真正之敌寻衅。此本多年之老脾气，现在复发了，很有些人为此不平，但亦无以慰之，而这些批评家之病亦难治。他们斥小说家写‘身边琐事’，而不悟自己在做‘身边批评’，较远之大敌，不看见，不提起的。但，此地之小品文风潮，也真真可厌，一切期刊，都小品化，既小品矣，而又唠叨，又无思想，乏味之至。”再接下去就是众人喜欢引用、以为精辟的“骂别人不革命，便是革命者”的那段名言了。

可见大凡思想家，总是能在不经意间，写出或说出经典语言和精辟论断。也由此，我终于弄明白“鲁迅1934年6月21日一封信”的来龙去脉，吾心大悦。

本版插图王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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