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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历史·人

来源:甘南日报 2018-12-06 15:34   https://www.yybnet.net/

◎吴春刚

高原沉默。

大海歌唱过月光簇拥过风雪剥蚀过的岁月沉默。

亿万斯年,亚热带丛林遂有大陆板块的恶性升迁和跌宕,跌进了看不见的历史期。柔软优美的海岸线逐渐消失。仍保持着奔逐姿势的喜马拉雅古海,凝固了她少女时代蓝色憧憬,做起了银色的梦。

她的梦里,有了横空出世的冈底斯、唐古拉、昆仑、喜马拉雅、祁连这些野性十足的山脉。这些雄宏起伏的山脉,像强劲的臂膀,紧紧拥搂起辽阔的青藏高原,使得精血旺盛的高原一刻不停地骚动着,渲泄着积淤的原始的郁愤和苦闷。

无垠的空旷里,到处都是白色的寂寞。苍茫的天地之间,颠沛走来一群神情憔悴、袒露右臂的流浪者。他们古铜色的肌肤被阳光和风雪擦洗得好亮好亮。绝望之中,他们在冷峻的雪线下欣喜地发现了绿茵茵的牧场,清亮亮的雪水河抚慰了他们焦躁的渴望。

于是初踏的牧道旁升起了第一缕鲜乳般洁白炊烟,以及白云般漂浮的牧歌。

这群号称“雪域之子”的人们马蹄耕耘,弯弓射日,写就了一部卷帙浩繁的英雄史诗。

雪水苍茫的地平线上,走来了一个越来越清晰的黑点。

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青年。

他站在世界屋脊的高处,遥望着。

阳光把他镀成一尊高原般的雕像。

他的深情的目光里,汹涌着高原无边的神秘与荒凉,汹涌着高原无边的新鲜与起伏。

他看到了温柔与粗犷、渺小与巍峨、博大与深沉、虚空与充实、明朗与惆怅、生存与死亡奇妙而和谐的组合。

他从纷繁的意象中,感到了高原千百年生命不息的脉动与呼吸。

他的黑发在旷风中纷扬着,像一蓬燃烧着的火焰树。他的意识流穿越时空,肆意奔突。

他想起,一千多年以前,一个名叫松赞干布的雪城之子,金戈铁马,纵横驰骋,使高原上每一座帐篷里原本冷漠的目光,第一次亲热地相聚。挥手之间,写就辉煌的震惊亚细亚文明的吐蕃历史。

在这段历史的另一端,血乳交触地连接着中原广褒的黑土地。一个名叫文成公主的汉家女子,踏着历史的风雪,娉婷走进这片高原。当她也成为一片高原时,人们收割着金子般闪烁的遍地青稞,沐浴在布达拉灿烂而纯净的阳光里。

而这以后,繁华与富蔗只偏好于南方,高原被深深埋进岁月的积雪里,成为那枚虽然鲜亮却失去生机的三叶草化石。

他忽然想到了西方。

一百多年前,当这片高原仍雪山似沉默的时候,在遥远的太平洋彼岸,一个充满乳气,名叫美利坚的国度里,一群群精壮的汉子唱着《星条旗永不落》,汹涌西去。生机盎然的精血的输入,使处女般的西部兴奋地妊娠着,孕育了一群活泼的生命:德克萨斯、新墨西哥、加利福尼亚……一个名叫惠特曼的大胡子,沿着蜿蜒的西海岸,把一枚枚现代文明的草叶夹进了他不朽的诗集。

这是那些富有开拓进取精神的蓝眼睛们创造的奇迹。

而这一切,仅仅是百年间,甚至数十年间出现的。

几乎与此同时,在紫禁城一座座深深的古宅里,一个拥有青藏高原版图的大清王朝的风流天子,浑身梅毒溃烂,在龙凤床上呻吟。而他的大功臣们,仍笑吟吟地拥搂着水蛇似的娇妾和精致的烟枪,在弥漫的烟雾和欲海里沉浮;他的子民们则精神呆滞,一脸菜色和烟灰色。

一块被遗忘的土地是悲哀的,一个自我的民族更是悲哀的。

他感到自己的胸口正被历史的风雪吹打得阵阵作疼。

他想起远方,在那火柴盒般蜂拥的城市里,在婆裟的树影里,那些同样年青的身影。他们在腻味的吉他声中送走一年中的最后一个黄昏,在柔软的席梦思上做着异国梦;他们为一片落叶歇斯底里莫名伤感,忧郁的歌声使一些无所适从的目光迷蒙;他们整日怒气冲天,牢骚像啤酒沫在大街小巷喷涌。

在疯狂的旋律中宣泄着过剩的精力。

他们也曾在荧幕上欣赏风雪高原,一边优雅地呷着麦氏咖啡,一边发着精辟而极富诗意的议论,时而发出一两声莫名的叹息。

可是,他们的脚步从来不敢企及高原,更不敢走进六月的暴风雪。

他们冰冷的思想里,没有热情,更没有燃烧的火焰。

他们不懂闪烁和充满着阳刚之美的高原,不懂那滋润了五千年华夏文明的第一滴水是从这里流去。

他为他们而难过。

他真想把那些兄弟们楸进高原,让风雪重新磨砺他们纤弱的灵魂,让高原重新塑造他们的人生,使他们多一点献身和开拓的豪气。

他想,高原需要的是这样的汉子:他们有比大山更雄健的骨骼,比大地更丰富的筋肉,比江河更澎湃的血潮,比太阳更炽烈的热情,比高原更浑阔的胸廓。

他想,只有在高原,他记忆的冰川前,才有一片永远明净的思索;他理想的苍穹中,才有瑰丽的星群和云朵;他青春的原野上,才有一派永远鲜亮的绿色,才有江河一样的深沉而豪放的歌。

他想,这才是真正的人生!

一时间,一个荡人心弦的念头充满天地之间:

他也是高原,一座正在崛起的、年轻的高原。

他想。

他不会是孤独的。还会有更多的年轻的高原。有了这些年轻而壮丽的高原,他脚下这块古老而神奇的土地不会沉默。因为,这里是一个东方民族奔向蔚蓝色的大海的江河之源。这个青年,这座年轻的高原,就是我。(摘自《格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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