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帧》:时间的小轩窗

电影《24帧》海报截图□王文珏

【关键词】伊朗导演阿巴斯遗作北京国际电影节展映

这可能是一部最适合冬天观看的电影,听得见万木萧萧而下,看得见长风自顾自行。无论何时何种心情,看到它,阅读它,都会获得深深安宁。伊朗导演阿巴斯的遗作——《24帧》,用静态的画面,重新延展了电影艺术的可能。

24个单元,每组4分30秒。所有画面静谧长镜般,收拢万物,不发一言。每个单元的发源,是阿巴斯本人收藏的照片。他对其中部分元素进行数字动态化处理,比如让雪落,让风吹,让动物灵动,自然和人工天衣无缝地交织在一起,虚幻成时间轴上有之前有之后的4分多钟。他用空镜讲述了一段时间,运作了一段没有故事的故事,充满意味的空间。

有几帧给人印象尤为深刻。第一帧,荷兰画家勃鲁盖尔的名作《雪中猎人》。大雪覆野,几座小房子烟囱微露。导演通过CG技术,让整个画面保持静止,而某个细节局部出现了动态——炊烟袅袅升起,一只猎犬忽然动了一下；寒枝雀静的梢头,忽然有鸟振翅飞走,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平面的画卷,展现出无限的空间感,静与动在此处获得最强烈的对比,动的倏然而掠,静的万古寂静。

第6帧,窗外的一棵树,准确地说,是一棵树的树冠。疏落的树冠在老式窗子上形成剪影般的构图。窗外有风,略微发干的叶子在风中晃出与之唱和的悲伤。鸽子落在窗台,外面天高云远,风偶尔很大,划着漫长的呼啸,女高音透明的声翼在室内盘旋。这画面似乎在每个人的一生都留存,但此刻,它就是眼前这唯一的一帧。

第7帧,为数不多的彩色。暗绿的海边,海天都是浓阴。满含雨水的云压得极低,快垂到海平面。当雨水终于随闪电落下,映出鸟儿的在黑色栏杆上慢慢靠近,依偎。远处仍有一点点天光,水黯雨密中,透着喘出一口气的明亮……

曾经,人们为追寻生动影像,用每秒24帧的静态画面接续流动,诞生了电影。如今,阿巴斯用数字处理技术,将单幅静止的画面,拉伸成耐人寻味的时空。这变成了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组织结构,也是阿巴斯对电影叙事再次提请的探讨。每一组,显示着或微渺、或广袤,不可思议的美。麋鹿顺序奔跑,乌鸦呕哑飞掠,雪线磅礴,依山而落……对自然久久的凝望,像是深深望进人们内心,那些在生活中消失,却在生命中永远留存的东西。在他人为设置的这个窗口内,人们开始是被迫,后来是沉迷地凝视着这段失去的时间。

阿巴斯的实验性实践,仿佛所有电影导演在步入暮年后,越来越无拘束,也越来越冲合的心境。他用一种非常规的动作,向人们展示了电影是这样走来的,以及电影的再一种可能。他的风格一贯没有解释,没有升华,大巧若拙的语境,有漠然却深沉的滋味。走到这一步的还有奥地利老导演哈内克,欧洲派的冷峻,向人类社会走向现代后那些失序部分发问。他们两个的作品,更像诗僧寒山的诗,不再是追求生动叙事的《琵琶行》或者《长恨歌》,也不是铺陈胸臆的《春江花月夜》。“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中,是以无生有的气象。

《24帧》是散淡的诗行,不宜过度地解读和赞美,但谁也无法否认它带来的出乎意料的空旷宁静,以及观后长久的回想。最后一帧,窗前看电影的人,早已垂头睡去,而电脑屏幕上仍播放着电影史上最早的《黄金时代》。老旧的黑白画面以最慢速行进,男人和女人深情的吻,似乎用了整个长夜,才抵达彼此的怀抱。昏黄暗影中,配乐女高音灿烂咏叹,窗外松林漠漠如烟。这个瞬间像是人类的某种定数,昏睡又清醒,清醒又昏睡,而万物一刻刻按照尺度,丝毫不让地向前,向前。在这向前和向后的光阴之间,电影成为链接时间迷魅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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