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财奴， 还是创富英雄？ 火红年代的代言人葛朗台

上周本栏目的文章——“山在那里，不是非爬不可——如何回避《尤利西斯》引发的阅读障碍症？”我的办法是，不读就是了。把宝贵的时间和精力用到投入产出比更高的经典阅读上去。哪些经典？例如巴尔扎克，例如《欧也妮·葛朗台》。

称《尤利西斯》为一座山，那是指仰之弥高令人颈椎僵硬的崇高地位，而就阅读感受而言，你更像是在沼泽中跋涉。现实的与梦幻的，坚固的与流动的，感性的与理性的混沌一片，甚至连语言本身也露出了奸诈狡黠和捉摸不透的面目。沼泽默默地将你吞噬、消化而不留任何痕迹。

从《尤利西斯》现代性的量子世界重返巴尔扎克，无异于把小心脏妥妥地揣在怀里，回到了文学的牛顿力学世界的桃花源。在这个美丽新世界，灰暗蒙昧的毛玻璃被砸得粉碎，每一词汇都精准生动，体现着作者的才华、功力、与境界。

《欧也妮·葛朗台》主题鲜明，解构精炼，是巴尔扎克恢弘的人间喜剧的代表作之一，否则中学语文课本也不会选用。我印象深刻的是葛朗台的临终情形。

神父把镀金的十字架送到他唇边，给他亲吻基督的圣像，他却作了一个骇人的姿势想把十字架抓在手里，这一下最后的努力送了他的命。

中学课本也选录了《儒林外史》中严监生临终时的类似举动。油灯里有两条灯芯，他必欲掐断一根而后咽气。

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在语文老师的教学流程中，这两段课文的解读高度重合——通过对葛朗台（严监生）临终前的细节刻画，突出表现了贪婪刻薄的守财奴形象，暴露了资产阶级（地主阶级）的反动本质。

但实际上，这两种吝啬并不是一码事。葛朗台透过金光看到的是更加金光灿烂的未来红利，严监生看到的只是勉强填饱肚皮最多求田问舍的钱财。

《欧叶妮·葛朗台》的故事其实很简单：暴发户兼老箍桶匠葛朗台有一位天真美丽的独生女儿欧也妮，围绕女儿的婚姻问题公证人克吕旭家族和教士格拉珊家庭之间展开了的微妙而尖锐的勾心斗角。欧也妮爱上了破产落魄的堂哥查理，为了资助他去印度捞世界，赠予全部私蓄，从而激怒爱财如命的葛朗台，父女间发生激烈的冲突，吓得胆小而贤淑的慈母从此一病不起；而欧也妮最终等到的却是发财归来的负心汉。

葛朗台的鼻子能闻出金子的喘息，每一个铜板都对他有无法抗拒的万有引力，哪怕这个铜板深藏在女儿的嫁妆盒里。

葛朗台对女儿说，“小乖乖，你听我说，现在有一个好机会：你可以把六千法郎买公债，半年就有近两百法郎利息，没有捐税，没有修理费，不怕冰雹，不怕冻，不怕涨潮，一切跟年成捣乱的玩意儿全没有……我这样地把钱怎么生怎么死的秘密告诉了你，你该吻一吻我的眼睛谢我喽。真的，钱像人一样是活的，会动的，它会来，会去，会流汗，会生产。”

拿破仑战争掀开了铁板一块的社会阶层与财富分配的天花板，发财际遇前所未有地涌现出来。但财神从来都是只眷顾执着钻营、精明能干的人。从制作酒桶，到承包军队的酒水供应，直到地产与金融证券的交易，老箍桶匠闪展腾挪苦心孤诣，没有辜负那个火红的年代。

如果巴尔扎克要刻画一个类似多一根灯芯而死不瞑目的严监生，或是莫里哀笔下连放债都舍不得，“一见人伸手就浑身抽搐”的阿巴贡，或者果戈理笔下买卖死魂灵的骗子吝啬鬼，那可能更简单但也更乏味。葛朗台却不只是守财，更善于发财，而且是合法地发财，至多沾染一点道德上的泥浆而已。

为了赚钱，他不惜掏空自己积攒的金银。他精于计算，能审时度势，像巨蟒，平时不动声色，看准时机会果断迅速地扑向猎物，万无一失地把大堆金银吞进血盆大口般的钱袋。有人发革命财，有人发复辟财，而他革命财也发，复辟财也发。索缪城里没有一个人不曾尝到过他的利爪的滋味，却没有人恨他，索缪的居民反而敬佩他，把他看成索缪的光荣。

正是因为看破了金钱这头怪兽的生死秘密，他无法容忍哪怕是一个铜板在匣子里昏睡而无所作为。为了让每一个铜板都出去流汗生产，葛朗台甚至掐住了自己正当消费的喉管。

侄子查理来了，女仆申请8块糖。葛朗台吓一跳，“你想让我破产吗？”只批复6块，他自己的两块就免了。其实，糖价下跌，不像早年那么金贵了。但在帝政时期节约用糖的习惯已经融化到他的血液里了。

在鸡生蛋，蛋生鸡的财富增值过程中，花一个子儿对于资本化身的葛朗台来说都是无异于杀鸡取卵的愚蠢行为。

所谓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如果葛朗台连这点嗜金癖也没有，那几乎就是致富先锋，时代楷模了。

巴尔扎克写的是爱情小说，对爱情这一“私人生活场景”的“风俗研究”是以哲理研究为内核的。巴尔扎克自诩为思想家和时代的观察家，一点也没有水分。

欧也妮无奈之下接了一门还算体面的无性婚姻，葛朗台难辞其咎，但也至少能让女儿实现了财务自由。欧也妮把多少年来心爱的金饰熔掉了，加上堂弟偿还的八千法郎，铸了一口黄金的圣体匣，献给本区的教堂；她的丈夫在某次政治运动上出了力，升了高等法院庭长，过了几年又升了院长。对欧也妮的爱情悲剧，老爹葛朗台难辞其咎，欧也妮怨恨父亲是自然的，但是她也应该清楚，老爹锐意进取，开源节流，残酷压榨、巧取豪夺——对别人，对家人也对自己，一辈子积累的财富最终还不是留给了“小乖乖”吗？

智商——财商——情商的严重失衡，体现了葛朗台偏执狂的病态人格，与其说葛朗台是典型化了的个人，不如说是个性化了的典型。

某种程度上，巴尔扎克完成了一部文学版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马克斯·韦伯在本书中论述了两个重要问题：西方近代资本主义的产生及其本质；社会伦理与经济行为的关系。

葛朗台的两个亲家竞争者，也是他财产最重要的觊觎者，一家是教士、一家是处理合同文书的公证人，可以理解为分别隐喻那个资本主义勃兴时代的精神与道德伦理风尚，以及成熟的尊重产权的契约社会制度。葛朗台的自我压榨与清教徒的克勤克俭有类似的精神渊源，他对财富的贪婪不是出于现世的穷奢极欲，而是那个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来世——他对信仰的淡漠在他死后由女儿加倍弥补了。

如果没有契约如同废纸，财产得不到保障，继承权得不到明确，而葛朗台依旧疯狂投资敛财，那么，巴尔扎克的人物塑造就过犹不及了——那只是一个疯子，因缺乏时代要素而流失了相当多的文学价值。

葛朗台的疯癫真是炉火纯青，如果差一点火候，就不典型不过瘾；如果没有时代背景的隐形铺陈，则不可信不真实。十多年前我们都熟睹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大户室里动辄交易几万几十万几百万的股票投资者掏不出足够的零钱买一份像样的盒饭，如果不亲历很难想象出来。

对巴尔扎克的喜爱，是否说明我老派的欣赏口味已经失去了弹性？其实，我自己也无法确定，从乔伊斯回读巴尔扎克，是一种怯弱的回缩，还是仅仅是疗养一下受伤的自尊，待满血复活后，抱着比登山更大的勇气与智慧，再去深入那“无限风光在沼泽”的尤利西斯式冒险。

凌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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