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刘亮程

□逄春阶

日照刘亮程,日照刘亮程的额头,日无论咋照刘亮程,只是亮,但他不吭声。他像一块从新疆空运过来的不规则的黑玉石。黑玉石在行走,在日照东夷小镇里行走。他来参加“2019中国(日照)散文季”的采风。近距离观察,感觉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低腔低调低姿态。

慢悠悠地,他说了:“日照这个地方好,每天早见太阳一小时,每天早见一小时,日积月累,一千年得早见多少小时啊,所以日照出圣贤啊。”他点了刘勰,点了《文心雕龙》,莞尔一笑。

其实,刘亮程说了一个理儿,抓早,时间宽裕,早享受日光照耀,是幸福的。我突然想起鲁迅在课桌上刻的那个“早”字,我在绍兴三味书屋,见过那个字。刘亮程也紧紧抓住了那个字。在日照,他在咂摸“早”字,他的散文都是咂摸出来的,所以,他的散文耐咂摸。山东散文学会丁建元会长引用钱钟书的话谈散文,引语是:“夫‘长歌当哭’,而歌非哭也。哭者情感之天然发泄,而歌者情感之艺术表现也。‘发’而能‘止’,‘之’而能‘持’,则抒情通乎造艺,而非徒以宣泄为快有如西人之所嘲‘灵魂之便溺’矣。”刘亮程,一个虔诚的大地歌者。

难得听他谈创作,他说小说是往前赶的艺术,一句一句往前赶,很着急。而散文呢,是停下来的艺术,是回望,一字摞一字,一句摞一句。像老农播种,一粒是一粒,不急不慢。“从散文到小说一直和驴纠缠不清,一直都在写这样的生命。这个世纪初,新疆曾经遍布着驴,到一个县看到最多的是驴,其次是羊,遍布驴车。过了这么多年,驴就在这个大地上走丢了,我们不能说被消灭了。驴的声音也没有了。这个人世再也不会被一双驴的眼睛看见,也不会被一只鸟的眼睛看见,人只是孤单地被自己看见和听见。”日照大海,日照四千年前的银杏树,日照五莲山,日照日照茶,刘亮程面对这些,又该有着怎样的感悟。盯着他的黑眼睛,我想起去新疆在塔县买的那块黑玉石。黑玉石一直在说话,只是藏得太深了,好像没说。

终于谈到了酒。刘亮程说,是喝酒让他开了窍,喝高度酒,醉了一天一夜,脑子混乱了,醒来后,再喝,再醒来,三天三夜,慢慢地会写东西了。他回忆自己酒后复苏的过程,很细腻,说是先从脚指头那儿露出一点儿芽,然后是腿,然后是胳膊,脖子,腮,都长出了芽,然后是头顶也长出了芽,那感觉很奇妙。我跟他说,端起酒杯,仰脖而尽,龇牙咧嘴的表情不美,喝酒是很神圣的事儿,端起来,把酒倒在舌头上,一点点品味,微笑着咽下去。好酒,就是一道闪电,悄没声地,从嘴唇穿过,闪亮全身。“咔嚓”那一声焦雷,只有会喝酒的人才能听到。刘亮程静静地听,微笑着点头。

下面的话,刘亮程是对别人说的:“人和万物间皆有障,作家写什么像什么,写驴像驴写马像马,那是到达。一般的写作者都可以做到,因为我们的语言本身就具备对事物的描述功能。但还有一些作家,他写草时仿佛自己就是草,他和万物之灵是通的,消除了障碍。对于写作者,人心之外,并没有另一个世界；而在那属于我们的心灵世界里,睁开眼睛看不见的,闭上眼睛会看见。作家要多写闭住眼睛看见的光明。”怎么消除这个障碍呢,唯有喝酒。李白说的“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说的就是消除了障碍,在人和物之间来回穿梭,我即物,物即我,物我两忘。酒是五谷酿成,五谷成精,人饮之,人自然也成精了。梦和醒从不相遇。或者说,梦和醒只在醉酒中相遇,这样,就突破了局限,就唤醒了几个“我”,就有了“捎话能力”,把历史深处的声音捎给今天的人。

刘亮程站在老银杏树下,笔直笔直,他在体味直上的感觉吗?我与刘亮程还有一个共同的不幸,都是8岁丧父,是无父之子。无父之子,多直、多憨、多钝。日照刘亮程,照出了他的才华。日也照我,但我不亮,不才愚钝也。

朋友个人请客,陪刘亮程小酌,但没痛饮。他说,你到新疆来,可以“痛”一次。我想起了他的长篇小说《捎话》,他写了好多驴子。我说,你得让我醉后学一声驴叫:“昂……昂叽。”驴叫的声音,刘亮程用的是这样的象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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