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之歌 方英文

方英文专栏

方英文，陕西镇安人，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书画院院士。毛笔写作，书文双美；风格峻拔，讥诮抒情。有各类作品500万字，以三部长篇小说《落红》《后花园》《群山绝响》最具影响，不断再版与加印，奠定其文坛地位。散文亦广受读者喜爱，代表作有《种瓜得豆》《短眠》《偶为霞客》等。有英文版小说集《太阳语》，阿拉伯文版小说集《梅唐》。

昨夜床上两个人，形成竞赛睡觉态势，导致今早起来迟。过了早点时间，吃与不吃犹豫了几分钟。吃，是人生无可争议的头等大事。那就煮鸡蛋吧。

煮鸡蛋的方法是这样：凉水锅里下鸡蛋，文火缓缓升其温。水开后，咕嘟个五分钟，熟啦。开水倒掉，注满凉水。冷却五分钟后，可食矣。

为何煮鸡蛋要凉水入锅？因为鸡蛋性情温柔，脾气却是暴躁。开水锅里下鸡蛋？眨眼爆炸咧！所以要冷水淹其肤，微火渐升温。好比跟林黛玉类的人儿谈恋爱，霸王硬上弓只能招致抽嘴巴。

鸡蛋煮好后，要当即换成凉水浸泡。冷暖相撞，蛋与壳就两张皮了，剥而食之爽利了。冶炼啊铸造啊，包括气球旅行、卫星发射等高端领域，也都利用的这个原理或至少部分原理。

说来惭愧，过去虽然煮过鸡蛋，但煮的时间长短全凭感觉，出锅的蛋要么糨糊状，要么“健身球”。问题出在不知道“水开后，咕嘟个五分钟”这一关键技术参数，还是不久前，我九十岁的岳母现场辅导才知道！岳母少女时，曾给藏在山洞里的受伤红军送过饭。

如今城市生活很现代很便捷。只要会一样工作能赚钱，其余皆可无知，一柄手机全搞定。比如路上尽是快递哥外卖弟，你想吃啥了点一下手机，人家很快送上门来。于是我断定有许多人，尤其年轻人未必会煮鸡蛋呢。不是常说文学要为人民服务吗？所以我就不厌其烦地写下煮鸡蛋的方法。

继续闲话解闷。

鸡为六畜之一，何时驯化为人类伙伴？司马迁没有考证出来，索性回避不提。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爱因斯坦都不晓得，况乎我等蠢货！但是鸡与鸡下其蛋，曾帮助七八亿中国农人渡过危命岁月，我却是知道的，亲身经历过的。鸡与蛋立下了汗马功劳，足以彪炳史册。

那是改革开放前的人民公社年代。彼时国情照报纸说法，既无外债又无内债，且没有失业，物价长期稳定。此处只说物价。鸡蛋当然有大有小，不过平均算来，一颗鸡蛋五分钱吧。

五分钱什么概念？一个壮劳农民下地干一天活，各地拉匀，平均算来，折合人民币八分钱左右。而城里人吃商品粮，基本有工作、领工资。月均工资三十五元吧。咱就偏个心，耍个大方遮个丑，城里人按一天一元工资计，是乡下农民日收入的多少倍呢？不算不知道，一算惊天地。

所以养鸡是农人的副业，吃鸡是市民的福利。除了逢年过节，或孕妇生娃、老人生病，平时没有谁家舍得吃鸡蛋的。鸡蛋要卖钱，换回油盐之类日用。仅有的几只鸡就成了家庭财神爷，鸡屁眼变成银行取钱的小窗口。偷鸡摸蛋时有发生。大打出手导致人命，并非传奇。打谷场夜里放露天电影，讲的是抗日故事。但见日本鬼子进村，刺刀挑只鸡。没挑上鸡的胡扑乱抓。所以必须看紧鸡，半夜闻鸡叫，全家跳出门——追赶偷鸡贼或者黄鼠狼。

诸如此类那个年代的情景，我去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群山绝响》里，自以为精细描写了。

但是我的笔调，却无意于诉苦，唯客观再现，尽一个作家的良知与本分罢了。毕竟新社会，日子比民国战乱年代不知好了几多许。历史要横看看，再竖看看。横竖不要极端。为防出版受阻，我在艺术上颇费了一番心思——尽量营造一种意境，所谓“少年的旧日时光”——大抒其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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