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礼言□邢小俊

从让礼村幸存的老宅走过，看看那残留的“耕读传家”“地接芳邻”“稼穑为宝”“职思其居”“居易俟命”“君子攸宁”之类的门楣题字，从这些连今天的大学生都不能完全理解的古典语汇中，我们感受到了村落中曾经飘荡着的诗雅风韵和那背后深藏的文化。

村庄人口语里经常冒出一些很雅很古老的词语。对某人的重视叫“敬视”，比“重视”多了一层味道；评价某人嘴上乱说叫“乱曰曰”；把祖先叫先人，把对某事没有办法了叫“没诀”；把右边不叫右边叫“右首”，左边叫“左首”；把眼睛叫“鸟窝”，以鸟的飞出翔入比喻人眼的神气；骂人也显得文雅，骂滚开叫骂“避”，或者“滚一岸去！”

他们说“明雪暗雨”和“干净白雨邋遢雪”，白雨就是骤然而至的大雨，这句意思是白雨一扫而过，不拖泥带水，利利索索；雪洋洋洒洒，起初洁白让人爱怜，却因为没有及时“退场”，最终被消融被践踏，变成邋遢肮脏遭人遗弃的模样了。

在此穷乡僻壤之地，礼尚往来的礼节也是无处不有。农村举行婚礼、宴请宾客，主家唯恐由于忙乱对亲朋好友接待照料不周而失去应有的礼仪，便约请本村懂得礼貌且能说会道、德高望重之人担任办理这桩婚事的“总管”。总管在开席的时候，表演一段说词，把婚礼推向高潮。

这“总管”不但会按主家的意图把招待宾客的宴席办理得井井有条，还能用热情洋溢、温柔甜美的礼貌语言与上门帮忙、前来贺喜做客的亲朋互动，说得人周身舒畅，满心欢喜。这种“礼言”多是见景生情、逢场作戏的顺口溜，既风趣幽默，又通俗生动。

在新人喜庆的婚礼仪式上，“总管”根据婚礼程序，看定一对新人夫妇，稍一思忖，即兴唱吟：一对新人出洞房，盘子先端上；男在前，女在后，娃娃跟一溜；男女分左右，亲朋两边凑。双双来到席口边，众位亲友用目观；前头掂的四六毡，后头跟的花牡丹。新媳妇，好身段，站在棚口赛天仙；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小嘴一点点。线光直溜鼻子端又端，糯米银牙尖对尖；腰伸直，腿不弯，走起路来水漂船。绣花红鞋踩绒毯，答谢亲友来见面；新郎是个福蛋蛋，娶了一位女貂蝉。双杯美酒先拜天，夫妻和睦一百年；双杯美酒再拜地；夫妻双双多和气——拜天地！双杯美酒拜祖宗，儿女后辈出英雄；双杯美酒拜祖先，儿女升学考状元——拜祖宗！双杯美酒拜红娘，月老先生坐上方；槐荫树下牵红线，牵到今天配成双——拜红爷！

第一杯是女儿红，红爷不喝不得行；第二杯是竹叶青，红爷不喝礼不通；第三杯是喜庆酒，你不喝来我不走！葡萄美酒夜光杯，幸福新人成双对，今日喝罢交杯酒，明朝征途比翼飞——喝交杯酒！

说完，眼睛朝远处看，对帮忙的说：我住在村上，没进过书房，不知周公之礼。我说人之初，没有念过书；我说性本善，和诸位才见面。油漆桌子亮又黑，我代主家招呼客。油漆桌子黑又亮，我和帮忙的弟兄来商量。你们初来乍到，人人心灵手巧。凳子有腿，椅子有靠，想坐自己找，想喝自己倒。有百客，无百主，不要客气，自己动手，吃饱喝好，事情不能误了……

对迎亲归来的人说：押礼先生，接亲姑娘，抬嫁妆兄弟，一路受苦。隔河渡水，沿小巷过短桥，道路不平。出力流汗，没有怨言。主家一时不便，房舍偏窄不宽展，桌椅凳子不齐全。烟茶不及时，礼貌未当先。司茶的，看客的，快倒茶，先敬烟……

对在场的亲友说：天上紫微星，各位请肃静，今日主家令郎完婚之喜，媒红大人、老小外家、姑舅姨表、四门尊亲、本家户族、老幼三辈、女婿外甥、爷孙父子、师徒弟子、新朋故友、干儿干女、统统请了。大财小礼，均请拿到桌面，待账面登记号签……

对婆家人说：阳光灿烂，鞭炮连天。多亏媒红穿针引线，结了这门好亲眷。新娘父母，知书达理，品正行端，一再作谦，说他们陪嫁少，见亲家无脸面；又说姑娘见识少，不会缝衣做针线；炒菜做饭不熟练，不会裁来不会剪；高档家具不会用，现代化电器不会玩。还请公婆多指教，敬老爱幼两双全。

酒席开始后，“总管”偕新娘新郎走到席前，热情地说：“天长地久，地久天长。荣华富贵，儿女满堂。天降良缘，今日成双。白头偕老，福寿安康。新郎新娘在此，施礼拜上。敬酒双杯，长者先尝。”

说罢把手中擎着的满杯酒敬给了贺客中的高寿者。长者喜滋滋地痛饮后，宴席开始。在欢快的酒席上，“总管”的言词极有韵味，殷勤劝酒之中也是非常体谅客人：

酒要八分，不能过头。人分量饮，不能强求。

有热情者则说：几杯淡酒不成礼仪。多喝几杯，略表心意。喝个六位高升，饮个桃园三结义。有豪迈者则说：“你们天寒路远，越岭翻山送来财礼，花费银钱，诸位请高台落座，扯天满江帆蓬，开怀畅饮。量宏者喝个喜上加喜，量窄者喝个满面春风。九九长寿，人人要干杯，个个要明饮。提壶斟酒的给客人满上！”

在“总管”的号召下，婚礼又进入一个欢乐的境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祝酒人捧酒壶、酒盅，偕新人站在桌中间，这时众客人都静听“总管”唱祝酒词：“外家、少外家，姑家姐家和姨家，烧火弟兄干亲家，等吃喜糖的小姨家；端盘的，接碗的，炒肉的，蒸饭的，担水洗碗剥蒜的，众亲友静一下，主人叫我说憨话，大家听后，不要笑话。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青烟缭绕，喜结良缘。四方亲友，越岭翻山。左邻右舍，喜笑开颜。有酒有肉，大家动手。开怀畅饮，一醉方休。有肉有菜，自己动筷。新娘新郎，披红挂彩。在此相谢，一拜再拜！”

心思缜密的“总管”把控全场，却不会忘记任何一拨辛苦的人。最后，他偕新人到厨房，对厨师们说：烹饪师傅，手艺高强，薄切细切，盐味恰当。有胡椒，有大香，各种调料巧配方，四季色香调羹鼎，八珍美味协阴阳。蒸煮炸炒，门门不挡。火功到家，十里闻香。吃了多少酒宴，未喝过这种鲜汤。如此高手，远走云南四川，近走四面八方。客人吃得满意，你为主家争了光！新娘新郎致谢鞠躬……

乡音浓厚，字字土味醇烈，句句真切感情，主家客人皆满意。

众人抚掌大笑，新娘粉面含羞，与喜眉笑眼的新郎向宾客鞠躬致谢，然后开始逐桌敬酒，喜气洋溢。

村子有户人家死了老人，就在办丧事的时候，这户人家的儿子不太会说话，对着前来吊唁的客人说了句“招待不周，下次来过”。“总管”听着了，就及时过来打圆场说，这事“千年没一次，万年不来一回”。

此时，与六畜、五谷相互依赖的乡村，充满了温情和祥和。

村口的暖阳下，三个老妪在剥蒜，安泰、吉祥。她们几十年的人生路，却一直在家园附近打转，顶多是邻乡赶集赶庙会或走亲戚，三人没有比谁走的路长，谁过的桥多，而是比谁最少离乡。其中一个说：外边太乱了，你看电视上天天有事情，我不想出去。另外一个说：我走不动了，不要紧，下辈子到处走走。她们的午后闲话中没有人生的遗憾，却是有点庆幸和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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