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后女作家骆平 用文学书写“尴尬与仓皇”

骆平和朋友们。

大学女教师梁葵，在儿子儿媳生下外孙女，自己与功成名就的丈夫婚姻出现裂痕后，发现自己竟怀上了二胎。当所有人都毫无犹豫地要打掉这个胎儿时，她曾经的“敌人”——婆婆却出人意外地站在了梁葵一边，支持她生下这个孩子。围绕中年怀孕，更是引发一场关于财产的家庭大战。硝烟过后，一切依旧，梁葵既不能与儿子消除隔阂，更不能挽回丈夫的心，而这个引发一切的胎儿也停止了发育。在岌岌可危的家庭生活中，唯一的依靠竟只有曾经不睦的婆婆。这个中年妇女的怀孕故事，一面是生命的孕育，一面是生命的消逝，两对婆媳关系、两对母子关系，错落有致地展开了人性的隐密幽深，情感的曲折波澜。

这是四川70后女作家骆平的短篇小说《过午不食》里的情节。随着一个知识女性“中年危机”扑面而来的是，家庭成员之间的个体利益纠缠不休，人性深处隐蔽的不易觉悟却很难改变的一些晦暗与弱点。除了“中年危机”，骆平以高校校园为背景，还写青春隐痛，生存焦虑。她创作出《譬如朝露》《漫长的告别》《狻猊》，2019年初，被浙江文艺出版社以《过午不食》之名出版。

壹

请下神坛

朴素地进入人间烟火

在《譬如朝露》中，主角是一对在校大学生情侣。在女方意外怀孕后，一步一步走向了未毕业就结婚生子的道路。因这一选择，爱情的风花雪月，大学的浪漫生活，统统离两人远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他们这个年龄还没有能力承担的沉甸甸的责任。在两人共同孕育生命的道路上，交织展开了公公的婚外恋、公婆的婚姻角力，父亲对儿子选择道路的失望、婆婆对儿媳的怨念等等叙事起伏。年老的一对仿佛是年轻一对的参照，当生命被柴米油盐、吃喝拉撒折磨得了无诗意后，随之而来的是爱情不再，责任仍重。《漫长的告别》中的主人公在自己的婚姻危机之外，目睹了一位年轻学生的自杀离世，并在反复猜测自杀原因中不敢又必须面对自己生命的创疤。《狻猊》同样也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婚姻故事。

鸡零狗碎、一地鸡毛、世俗烟火。但文学不仅限于记录生活。对日常经验的描摹背后，呈现出的是人生困境乃至危机。在此之中，映射出物质与精神的关系，人与他人、世界的关系。骆平在叙述这些世俗事件情节时，并没有故意营造冲突的戏剧感，而是通过主人公缓缓道来的心理包裹，意在揭陈这些戏剧性情节背后的荒诞与无奈，也即生命本身所呈现的尴尬与仓皇。而身为作者，她也给予这些以生命的理解与同情。

不难看出，骆平笔下的主角，不管是教授，还是院长，或者是大学生，所经历的生活是如此琐碎而具体。这是骆平的有意之举动。她就是想把知识分子“请下神坛，让他们混迹于芸芸众生之中，以一种朴素、平凡的范式，进入人间烟火。”骆平对世俗生活细节的文学表达，得到作家阿来的好评，“敏锐、热情，对当下生活作出迅速反应。在浪漫主义、英雄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切换自如，以唯美肇始，以生活的形而下终结，沉淀着关于生命与时间的全部思考。”《人民文学》副主编、小说家徐则臣称赞骆平这种“小叙述”，“小叙述可以处理大问题。这就是以小写大，化腐朽为神奇。”

贰

时光高处

把握着青春的抒情策略

在《过午不食》中，骆平对大学校园生活，包括教师、学生的生活，有着非常逼真的细节描摹刻画。骆平出生在高校，成长时期的整个环境，都以高校为背景。她又在高校工作近20年。对于高校的熟悉度，已经深入到了骆平的血液中。骆平的写作，与她的日常紧密相关。每一个从她身边经过的学生，都可能是她观照的对象，每一个念想，都可能成全她一部作品。

校园永远是青春的王国。骆平现在的学生都是90后或者是00后的学生。与年轻人打交道比较多，也深深影响了她的文学写作。将近二十年的高校工作经历，让骆平的生活里，充斥着最为直观、最为生动的青春气息。她也永不餍足于对青春的关注与摹写。骆平说，大约也是因为被这种缤纷绚烂如万花筒一般的景象所诱惑，“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高蹈的思想家，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哲学家，我像一个忠实的粉丝，拜倒在青春的石榴裙下，它痛楚的美好、稚嫩的敏感、逼仄的忧伤等等，都紧紧地吸引着我。”如今的骆平，走向中年，她感觉自己站在时光的高处，把握着青春的抒情策略与话语谱系。她觉得自己能够把握抒情的调调，像把握味精的尺度一样，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

写高校题材，骆平还曾一度逃避过。“在写作之初，这让我深感自卑。读过很多作家的创作历程，他们有太多的经历，无论是职业，还是阅历，都显得广博而阔大，这让我忐忑。这种自卑与忐忑，一度让我走了一段弯路。我试图让自己“生活在别处”，追求着史诗的大身板和长篇小说的大体量，试图让宏大叙事的光芒，遮掩自己极其有限的经历。那段时期，我刻意回避高校题材，让自己显得深邃或是广博。然而，米兰·昆德拉曾经说过，所有的小说都在关注自我这个谜。我没有逃脱这个定律。随着时日的增长，我开始将视角投向我最熟悉的视域，那就是高校。”

对话骆平

解构婚姻现象检索90后的内心

过去近二十年的时间里，骆平业余时间都专注于长篇小说的创作。她写过《锐舞派对》《药道》《爱情有毒》等九部长篇小说，在《人民文学》《小说月报》《当代》等各类刊物发表《过午不食》《全职主妇的危机》《蓝霜狐》等长、中、短篇小说及散文多篇。还创作过电影剧本及电视连续剧剧本。一部二三十万字的小说，初稿的写作周期通常在二十天左右。写作时，电脑键盘几乎与她的手指融为一体。她享受的，不止是以文字营造奇观景象，还是一种对速度的沉迷。“写作中，我找到了由流畅自如的加速度带来的强烈的愉悦，它极大地消解了我在其他方面所遭遇的挫败。”近日，封面新闻专访骆平，聆听她对于文学的感悟心得。

婚恋观的时代影响

封面新闻：包括《过午不食》，你的不少作品都对婚姻着墨很重。小说人物有大学生夫妇、中年夫妇，以及婚后生活的不和谐因素等。为何选择婚姻作为切入点来写小说？

骆平：婚姻关系其实是构成社会关系的一个基础。想一想，两个毫无血缘关系、也不太可能有恩义的异性，凭借抽象的感觉开始，在同一种利益模式中相伴相生，这本身就是一个有趣的研究现象。我的创作经常以此为起点，这是因为其间仿佛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量，每解构一种婚姻现象，又会有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模式进入我的视野，于是我兴致勃勃地写了下去。当然，婚姻只是背景。在这个系列里，我试图检索一群90后、甚或00后大学生的内心，还原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临界点。

封面新闻：现在年轻人的婚恋观，与以前时代的婚恋观有很大差别。您一般都是持有怎样的观察态度？这些观察，又是怎样进入到你的写作之中的？

骆平：学生们经常会给我讲他们的感情经历，这让我意识到，已经很少有人用一种虔敬之心去面对爱情，生活的节奏越快，人类越加没有可能享受到慢炖雪月、细煮风花似的两情相悦。这种丧失，让人遗憾。我试图在里头找到一些规律性的东西。简单而言，在写作中，我发觉了一个道理：欲望越泛滥，道德越神圣。社会的宽容度越高，自觉自省的价值越高。康德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东西最美，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其实，渐渐成长起来的90后，对此，已经有了很好的践行。

男与女的“戏剧之变”

封面新闻：您的小说中很多都是以女性视角来写的。在写作中，您是否意识到自己，有时候会将自己身为女性的体验、观点投射到作品中？

骆平：毫无疑问，我的很多作品都以女性诉求为中心，从文化和审美意义上来说，强调女性的主体地位，认同女性的欲望与成长。这既源于自身性别，又与当下女性的生存态势密切相关。随着现代女性的教育程度和社会地位的提升，女性对于个人生活的主张、个人价值的实现都有了新的需求。就两性关系而言，随着女性的自力更生甚至“不婚主义”的选择，成为一种潜在的社会潮流，对传统的力与勇的男性愿望和要求开始淡化，以此而反向导致了男性的阴柔化趋向变得清晰。一边是不少的男性外表强悍内心软弱，另一边是大量的女性外表娇柔内在强大，这种变化，非常有戏。

封面新闻：您现在是川师的影视与传媒学院院长，又是硕士导师，又要写作。平常您是如何安排写作、阅读时间的？

骆平：从职业选择上，我不是一个专业作家。我的日常工作比较繁忙，因此，写作没有固定的时间，更没有严谨的计划。但是，从心境上，写作一直是我的栖息地，是我的安身立命之处。因为写作，我将自己与芸芸众生区分开来，既是一个生活的经历者，更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甚至是偷窥者。而且，阅读是必需品，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养成了每日阅读的习惯，每天晚上一定要读点儿什么，品种不论，有一阵子我甚至迷上了修仙小说，接连读了好几部，直到被套路得不能忍受为止。所谓三日不读书，便觉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我的感受是，阅读如同衣食冷暖，不可或缺。当然，我的阅读也早已不局限于纸质文本，很多时候，我使用电子产品进行阅读。

封面新闻：您是很年少时就开始文学写作，一直持续到现在，已经有近30年的文学创作历程。在当下这个以影像刷屏为特色的时代，缓慢的纯文学写作，其意义和价值是什么？

骆平：本雅明认为，人类世界进入现代以来，因为通讯业和交通业的渐次发达，不存在从远方归来的人（比如水手），尤其是不存在他们从远方带回来的奇珍异闻，所以，不存在故事和讲故事的人。这就顺理成章地提出了一个疑问：小说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小说到底还能做些什么呢？小说还有它独有的领地吗？在我看来，答案是肯定的。小说不仅没死，影像时代反而带给了它第二次、甚至是三次元的生命存在。毋庸置疑，能够让我们记住的任何影像与视频，乃至游戏，它的核心元素一定是一个精彩的故事核，这与小说在母体时期，便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小说的文本，为任何一种改头换面提供了最为基本的参照系。

封面新闻记者张杰实习生刘可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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