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精神漂流 张国勇

我与旅伴徒步环绕中国那一年，是1990年3月18日。起点是丹东市鸭绿江与黄海的分界线界碑，终点也是，那年28岁，回来31岁，我们用近三年时间，行程八万余华里，徒步走到中国大陆东西南北四个端点，南到海南岛天涯海角，西到新疆帕米尔高原斯姆哈纳，北到黑龙江漠河北极村，东到抚远县乌苏里江与黑龙江交汇处，这该是我们这辈子迄今为止做过的最大一件事。

从丹东回到故乡抚顺的第二个晚上，我在辽宁电视台和中央电视台晚间体育新闻看到了我们须发蓬乱、潦倒的样子。面对刮掉胡子在镜子中出现的自己，我问镜子里的人，那个人是你吗？

28岁，是人生颇为尴尬的年龄，我一定要做出选择，要么娶妻生子，过平常日子；要么放下一切，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选择放下，用双脚丈量中国大陆东西南北四个端点。

原先准备只走海疆，经常和我玩耍的朋友宫凯波指向中国地图，画了一个圆圈说：“只走海疆有啥意思，要走，围中国走一圈！”

我真围绕中国徒步走了一圈。回来时，把我“忽悠”走的凯波已不在抚顺混，在北京写剧本。春晚赵本山、范伟和高秀敏主演的小品《卖拐》系列都出自他之手，此外，他还担任《老大的幸福》《先结婚后恋爱》《胡巧英告状》等电影、电视剧的编剧、制片人，人总是“忽悠来忽悠去”，“忽悠”在我这里不是贬义词，而是一直有别于传统“忽悠”的状态。

上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应该算是中国改革开放的“青春期”。那时候的人都挺有理想的，这其中就包括我。我的写作始于17岁，第一首诗发表在《作家生活报》上，期间，写了《徐霞客》《故人的新居》等大量广播剧、电视剧剧本，其中有部电视单本剧要拍，因为找不到3万块钱，没拍成。

从1985年到1990年，大约有5年多时间，中国人试图要找到精神和思想的出口，除了一大批有影响的诗人和作家，崔健、唐朝乐队开始吼叫……那是一个充满冲动和理想的年代，而体现在户外探险旅行上，则更为悲壮和血性。1985年，得知美国人购买长江首漂权消息，西南交通大学的尧茂书，独自驾船抢漂长江，漂流1200余公里，在金沙江通伽峡遇难。

消息传来，整个中国为之一振。

1986年6月，中国洛阳长江漂流探险，北京、天津、四川、安徽等省市40多名勇士组成的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前赴后继首漂长江，并最终漂流成功。第二年，一些勇士又开始漂流黄河，朱红军、郎保洛、张宁生、雷建生、杨浩等人在漂流中先后遇难，剩下的队员以同伴的生命祭奠，最终漂流黄河成功。

以徒步户外旅行为标志的中国人也开始用青春在中国大地上行走，有徒步长城、徒步黄河、徒步长江、徒步万里海疆的，以个人的行为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中国大地上——这其中最著名的人物是在罗布泊罹难的余纯顺。

我们与余纯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在祖国的大地上行走，但在行走理念和行为上却有太大的不同。之前，我并不知道这个人，后来在路上听说过，也有许多机会在某一地谋面，却总是擦肩而过。1991年夏天，我们与余纯顺前后脚抵达拉萨，他从青藏线进，我们从云南怒江大峡谷截住川藏线进藏。他那时登上了西藏的报纸，我们知道他到达了西藏，而我们已经默默地走过拉萨，向阿里的冈仁波齐神山进发。那一次，是我们距离余纯顺最近的一次。

有人曾问我，你们为什么选择徒步的方式行走中国？是宗教信仰吗？

我说，不是,我没有宗教信仰，却有一个肤浅的个人理想，做一件让自己一辈子骄傲的事儿，不白活。

当然，我还有更多的理由冠冕堂皇地回答这个问题：热爱祖国大好山河、成为当代徐霞客、创造吉尼斯纪录、歌颂祖国我的父母之邦，或许呼吁热爱环境、关爱艾滋病人也是不错的理由。但从尊重我个人内心的角度，最真实的回答是，我们当时极度困惑和茫然，对现实对当时的自己，都是这种心理状态。

我把这次行走称为“青春期”中国，我们个人的一次精神漂流。走，就是为了走个明白。

文明与自然与历史与现实，存在各种认知鸿沟，让人们难以穿越表象，抵达事物和灵魂的深处。我个人认为，了解和认识现实，不需要俯视，更不要仰视，惟一让现实说出心里话的方法，是用诚挚的态度，跟现实里的人，现实里的宗教，现实里的山川，现实里的风物平等对话。

很荣幸，我们有机会通过徒步行走，成为与现实中国真实对话的人。徒步中国回来，有一次看美国电影《阿甘正传》，看到弥留之际的妈妈对阿甘说:“我的时间到了，我的时间就这样到了……死亡只是人生的一部分，某些事情命中注定……我相信你也把握了自己的命运，把神给你的恩赐发挥到极致！”

看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张国勇,《抚顺日报》记者。1990年到1993年,连续徒步海疆和陆地边疆一千余天,首次实现中国人徒步跨越中国版图东西南北四个端点。著有长篇纪实文学《苦历神州》《藏惑》，散文《浪迹地球之脐》《昆仑牧月》《牛藏布》等，有文字在中央和全国各地报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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