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年前 营造学社最后的古建调查

蜀王府石嘉量

成都到广汉的路上四座牌坊鱼贯而立，根据梁思成的记载，它们均为清代节孝坊

梁思成先生凝望大足北山摩崖造像

乐山白崖崖墓

蓬溪县鹫峰寺塔2006年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都江堰珠浦桥

萧易/文林洙/供图

81年前，梁思成、刘敦桢与他们的营造学社，与日寇的炮火赛跑，深入四川拍摄、测绘古建筑。

81年后，梁思成先生遗孀林洙女士，首次给我们展示了川康古建筑调查的3100多张照片，借助它们，营造学社历时最长、走访地方最多的调查，渐渐浮出水面。

1 一场与日寇战火的赛跑

1939年8月27日，昆明市南屏街滇缅路局门口,两位文质彬彬的男子，在涌动人潮中抢到两张昆明到重庆的车票，他们是哲学家金岳霖与建筑学家刘敦桢。过了一会儿，林徽因来了，拎着几提点心给他俩送行。

刘敦桢供职于营造学社，任文献部主任，梁思成则出任法式部主任。卢沟桥事变后，梁、刘将古建筑调查的重心转移到中国西南，在完成了昆明周边调查后，将视野投向四川。此前，除了偶有外国传教士前来探险，中国人还未对四川进行过系统的古建筑调查。

出发前几天，梁思成左脚中指被皮鞋擦伤，因有感染风险，故暂缓出发。刘敦桢带着行李与测绘工具先行，学社另两位成员莫宗江、陈明达则于29日启程，约定在重庆会合。

9月9日，梁思成乘坐飞机抵达重庆，而金岳霖独自去峨眉山游历访友，未参加调查。

9月11日上午，学社一行刚走出旅馆，急促的防空警报响起，这让梁思成意识到，不同于此前在山西、河北的考察，此次调查更像是一场与日寇战火的赛跑。就在学社来前3个多月，日寇飞机在重庆上空投下数百枚炸弹、燃烧弹，4000余栋建筑物损毁，其中就包括古刹罗汉寺、长安寺。

几天后，学社冒雨前往嘉陵江畔的缙云寺，还没走到缙云山山门，就看到一座饶有古风的牌坊，建于明万历三十年（1602年），四柱三开间，庑殿顶掩映在竹林中。梁思成走到牌坊下，斗拱简约古朴，曲线圆润，与他在河北、山西所见不同，颇有汉代的浑厚之风。

重庆是战时陪都，城中古建筑已“十不一睹”。在调查了缙云寺、崇胜寺后，营造学社决定前往成都。天还没亮，梁思成一行雇滑竿到两路口车站，在雨中等了两个多小时，才挤上第三辆卡车，30多个乘客挤成一团，几乎没法动弹。货车车顶仅覆着一层雨布，行至青木关，大雨滂沱，衣履尽湿；至简阳，同车小伙子不慎坠地，当场不省人事。旅途之苦，可见一斑。

汽车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走走停停，经璧山、内江、资阳，第二天下午才到成都牛市口车站。成都自古有“龟化城”之称，弯弯曲曲的城墙环绕古城，蜀王府位居中央。洪武十一年（1378年），明太祖朱元璋封朱椿为蜀王，营造恢宏的蜀王府，萧墙环绕，石兽林立，设有体仁、遵义、端礼、广智四门，端礼门内有承运殿，这是蜀王府正殿。

营造学社来时，蜀王府已是国立四川大学所在地，承运殿故基荒草萋萋，东侧有座嘉量亭，嘉量是古代量具，合斛﹑斗﹑升﹑合﹑龠为一器，因象征五谷丰登，常常用作礼器，故宫太和殿、乾清宫前就设有嘉量，明朝藩王府邸也建有嘉量亭，祈祷封地风调雨顺。

2 穿行在汉代风景中

营造学社原本只打算调查成都附近诸县及川北绵阳、广元地区，但时值抗战，交通不便，短期恐不易再来，遂决定扩大调查范围，新增芦山、雅安、乐山等十五县市，因雅安为西康省省会（1939年成立），此次考察，也称川康古建筑调查。

10月18日，学社一行乘卡车，经新津、邛崃、名山，渡青衣江前往雅安姚桥镇，他们此行的目标，是一处汉代石阙。在调查计划中，刘敦桢写道：“川中古建筑，以汉墓阙为主要地位，盖数量为全国现存汉阙四分之三也。此外，汉崖墓遍布岷江及嘉陵江流域，其数难以算计。而隋、唐摩崖石刻亦复不少。故汉阙、崖墓、石刻三者，为此行之主要对象。”

稻田里的水稻业已抽穗，疯长的芦苇遮住田垄小路，矫健的神兽歪倒在荒草丛中，茂密的树林里，两座黑黢黢的建筑古朴厚重，这便是高颐阙。东阙已毁，残存基座与阙身；西阙为子母阙，重檐庑殿顶，阙身浮雕车马出行图、鸟兽率舞图、夷人献宝图，以及三足乌、翼马、九尾狐等神兽。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阙是中国古代竖立在城市、宫殿、陵墓前的标志性建筑，又以汉代最盛，故称汉阙。两汉时期，恢宏的城阙几乎遍布每个郡县，却已在漫漫岁月中崩塌损毁，留存至今的多是陵阙墓。汉朝规制，诸侯、文武百官可用二出阙（即一主阙一耳阙）或单出阙，高颐阙的主人高颐，因举孝廉入仕，官至阴平都尉、益州太守。

最令营造学社兴奋的，是高颐阙的斗拱。在《川、康古建筑调查日记》中，刘敦桢欣喜地记下当日见闻：“斗栱（斗拱）分两种：一为普通样式，栱下承以替木，至角部二栱相连如宋式之交手栱。另一为栱身弯曲如花茎，仅施于母阙主壁之上。”陈明达与莫宗江很少有机会见到汉代实物，他们绕着汉阙转了一圈又一圈，搭上梯子，仔细观察仿木的连檐、瓦当。

结束了雅安的调查，学社乘坐竹筏顺江而下，于10月28日抵达嘉定（今乐山）。当日，他们接到林徽因信函，海河大水，天津城区被淹，学社保存在天津租界外国银行地下室的测绘稿、底片惨遭水灾。梁、刘二人痛心疾首，夜不能寐，哀叹“十载辛苦，付之东流”。

嘉定仁济医院院长杨枝高先生素来嗜古，平日喜好探访崖墓，家藏石棺数种。学社一行前来，先生大喜过望，不但腾出房屋招待，并自愿充当向导。崖墓是汉代蜀地流行的墓葬形式，在岩壁凿穴筑室，并分割成享堂、墓室、盥洗间、厨房诸多空间。

嘉定境内崖墓众多，密如蜂巢地分布在岷江、青衣江、大渡河、竹溪河两岸崖壁之上，又以白崖崖墓规模最大，雕、凿最精。此前，英国人陶然士与法国人色伽兰曾来踏访，色伽兰评价尤高：在汉代艺术遗迹中，间有之欠雅致、无气力、及幼稚之点，兹皆一洗而空之。

出嘉定嘉乐门，沿岷江北行五里，西折两里即是白崖山，山形俊秀，修竹夹道，难怪汉人会选择这里作为长眠之所。拨开茂密的藤蔓，门楣上仿木的檐瓦隐约可见，朱雀翩翩起舞。在《中国建筑史》中，梁思成写下了这段话：乐山县白崖、宜宾黄伞溪诸大墓，多凿祭堂于前，自堂内开隧道以入，墓室即辟于墓道之侧，其中亦有凿成石棺者。全墓唯祭堂部分开凿建筑结构形状。堂前面以石柱分成两间或三间，其外檐部多已风化。堂内壁面隐起枋柱，上刻檐瓦，瓦下间饰禽兽。

梁思成发现，白崖崖墓多为家族墓地，祭堂公用，家族成员则被送入独立的墓室安葬。祭堂以石柱将入口分为两三间，门楣之上，模仿木建筑出檐结构，浮雕蜀柱，柱上施弯曲拱。汉墓前常设有祠堂，供家族、亲属祭祀，比如山东嘉祥武梁祠、孝堂山东汉石祠，白崖崖墓祭堂显然是模仿汉代祠堂开凿而成的。

更大的收获是在彭山县江口镇，古镇地处岷江、武阳河、府河交汇处，传说张献忠逃离成都时，在水中留下惊人宝藏。营造学社下榻在交通宾馆，没想到，宾馆背后就有几座崖墓，墓门已毁，墓中炉灶、墓室一应俱全，布局俨然寻常农家。汉代事死如生，四川人的生与死，似乎本没有界限。

第二天，学社一行沿江岸北行，过卷洞桥，来到王家沱，从山边石场登山，沿途崖墓众多，却多已残破。高约六米的崖壁上，一座崖墓墓门洞开，顽皮的孩童爬到墓口，打望着黑黢黢的墓穴。门楣上层雕刻厚重的斗拱，下层两羊相对，羊即“祥”，寓意吉祥。

顺着长长的墓道，梁思成、刘敦桢步入两千多年前的世界。墓室中，两座石棺相连，棺盖业已打开，残片遍地，看来已有盗墓贼光临了。墓道与墓室之间凿有八角形石柱，将入口一分为二，柱顶刻有栌斗及弯曲如花茎的斗拱，梁、刘发现，拱之两端，下缘微微凸起，与日本奈良法隆寺相似，而时间更早，这是奈良时代的日本师法中国的明证。此前，日本建筑师一直叫嚣中国已无唐代之前的建筑，想要研究唐代建筑，只有去奈良，王家沱崖墓的发现则是最好的回击。

返回石场时，石工们向他们兜售陶俑，石场角落摆了具石棺，棺盖断成三截，棺身亦有裂缝，据云也取自附近崖墓。学社专程拜访县长杨君，希望能禁止石场损毁汉墓，制止肆意盗掘，遗憾的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这样的呐喊无济于事。

3 解开《营造法式》的钥匙

一个多月的考察，似乎验证了之前的猜想，四川气候潮湿，加之明末张献忠屠蜀，鲜有明代之前的木建筑存世，却因相对偏远，保存了数目众多的汉阙、崖墓，令梁思成触摸到中国建筑的古老脉络。而诸多唐代石窟，则成为他解开《营造法式》的钥匙。

1925年，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求学的梁思成，收到父亲寄来的《营造法式》。梁启超在扉页写道：“此一千年前有此杰作，可为吾族文化之光宠也。”《营造法式》由北宋工匠李诫受命编修，是一部研究中国古代建筑设计、样式的著作，一度湮没无闻，前民国代总理、营造学社创始人朱启钤在江南图书馆看到清代抄本后，如获至宝，编印出版。梁思成回国后，这套《营造法式》随他东奔西走，其中诸多专业术语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没想到却意外在夹江找到了答案。

11月1日，学社一行来到夹江千佛崖，考察唐代石窟。千佛崖地处县城西南约3公里的大观山下，这里河床狭窄，两岸山势进逼，长逾千米、高约60米的岩壁上，271龛、4000余尊精美绝伦的佛像与石刻建筑，在他们面前次第出现。

梁思成发现，北方石窟很少能见到建筑元素，而四川摩崖造像，却常雕出楼阁、桥梁、殿堂、经幢等，又以夹江千佛崖、大足佛湾、乐山龙泓寺千佛崖最为典型。三龛石窟年代皆在唐代，三座主尊造像背后，雕刻复杂的楼阁，而连接中央殿堂与两侧建筑的，则是一种弯曲的阁道——这正是《营造法式》中的“圜桥子”。

这龛解答了梁思成疑惑的石窟，全称西方净土变，描绘了西方极乐世界的种种妙处：经幢林立，宝塔冲天，羽人展翅欲飞；楼阁相对，中有宝池，伎乐演奏妙音。西方净土变，与其说表现的是虚幻佛国，还不如说是一幅幅唐代风情画，再现了唐人的水运、音乐、歌舞，以及建筑之美。

4 与宋元古建失之交臂

返回成都稍作休整，营造学社顺金牛道北上，考察沿线诸县。金牛道是联系四川与中原的官道，也是条石窟长廊，沿途的绵阳、广元、剑阁境内石窟为数众多。西山观在绵阳城外凤凰山上，瘦弱的道士领着他们，探访后山的石窟，茂密的藤蔓遮住元始天尊俊逸的脸庞，真人的身躯掩埋在泥土中，破旧的香炉已很久没飘过香火了。

西山观多为道教石窟，题材以元始天尊、太上老君为主，在中国可谓凤毛麟角。梁思成在《西南建筑图说》一书写道：大业六年一龛，为国内现存道教造像最古者。龛内刻天尊坐像一躯，微笑，神情雍穆，冲然深远……

时过境迁，当年的西山观已改为西山公园，我曾拿着营造学社的照片，寻找“大业六年龛”，却始终不见踪影。晨练的大爷对我说，西山观有两块大石包，上面密密麻麻布满石窟，其中一块1953年修路时被敲碎，拿来填路基，你找的这龛，应该也在那时被炸了。从营造学社的照片看，“大业六年龛”规模庞大，元始天尊表情肃穆，真人手持笏板站在左右，是中国道教造像难得的逸品，如今却四分五裂。

据统计，营造学社拍摄的四川，如今超过一半遗迹皆已不存，比如成都的蜀王府、千佛楼，阆中的青龙场、涧溪口石窟，新都的寂光寺、正因寺，又以广汉最甚，梁思成等人在这里调查了将近80处古建筑，如今存世的尚不足十处，令人扼腕。

四川究竟有无明代前的木结构建筑存世？在梓潼，营造学社与答案仅有一步之遥。11月28日，梁思成等人出梓潼县城北门，来到七曲山，这里相传是文昌帝君祖庭，乔木垂荫,古柏参天，魁星楼、灵应祠、桂香殿、天尊殿、瘟神殿依山势分布。

正午，阳光洒在天尊殿落满灰尘的梁架上，上面彩绘的云纹、龙纹变得清晰起来，厚重的昂嘴上翘，十字斗拱厚重大气，这一切都散发着明代建筑的气息。当天，学社兴奋地测绘天尊殿，一直持续到日暮方休，庙里的暮鼓响起，古老的建筑群逐渐消失在夜色中，下山已来不及了，晚上就住在庙中。

梁、刘或许不会想到，七曲山上有处偏僻的盘陀石殿，正是他们苦苦寻觅的元代建筑。为何营造学社会与它擦肩而过？带着这个问题，我又来到了七曲山。原来，川陕公路横穿七曲山，将大庙分为两个部分，盘陀石殿恰好游离在主体建筑外，加之清人在紧接前檐的地方加盖拜殿，掩盖了它的真实“年纪”。

盘陀石殿面阔8.4米，进深8.3米，方方正正，歇山式的房顶如同一块古老的青铜钺。上世纪80年代，已故四川古建专家李显文曾对盘陀石殿进行测绘，他发现盘陀石殿四周立有十根檐柱，殿内两根金柱，金柱后的檐柱已减去，这种做法习惯上称“减柱造”，金代出现，元代极为流行；前檐两柱架阑额连接，中央弯曲做“月梁”状，也是宋元建筑的特点。盘陀石殿的年代，当在元朝初年。

川康古建筑调查前，梁、刘认为四川已鲜有明代前的建筑存世。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一路上，他们都与宋元建筑失之交臂：眉山报恩寺、阆中五龙庙文昌阁、永安寺大殿、芦山青龙寺、江油云岩寺飞天藏殿等。带着些许遗憾，1940年2月2日，学社返回重庆，2月3日抵达昆明，结束了长达173天的古建筑调查。至此，营造学社耗时最长、走访地点最多的考察，最终画上句号。

1940年秋，日本侵占法属印度支那北部，昆明也不安全了，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决定内迁四川李庄，一向依赖史语所图书资料的营造学社不得不随之南迁到长江边上的这个古镇。在李庄，梁思成、林徽因一待就是六年，按理说，有更多时间来发现宋元建筑，怎奈事与愿违，营造学社在李庄极为困顿，再无力进行大规模调查。川康古建筑调查的3100余张照片，也就被静静压在箱底，随学社辗转流离，直到80多年后才公之于众。那些发黄的照片中，有学社擦肩而过的遗憾，也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巴山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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