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的桑椹

□吴殿彬树上的蝉们今年似乎采取了新策略，把一句一句的知了唱，更新成同一个声部的“吱”声大合唱。它们想用连绵不断的强烈噪音占领这片天地，强迫炎热与它们同道来征服这个世界。然而，与它们的意愿相反……我想起了春天里百鸟啼鸣的温柔与悦耳，特别是黄鹂那明丽清脆的女高音，滴里滑丽地让田野显得芬芳，杜鹃“布谷布谷”的叮咛在清丽中加进青翠和廓远……杏花桃花大樱桃该出嫁的早走了，待字闺中的，也藏在叶下，羞答答地望着人笑……

有声音传来，如黄鹂般清丽的女高音，把采摘的春风从田野里吹过来：

“你猜猜，去采摘什么？”

“该不是晚季大樱桃吧……”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水果来了。

“你就认得大樱桃，两个樱桃把你的眼糊住了———再猜，接着猜……”

“桑椹吗———桑椹！”

桑椹园长在牟平边上靠近威海界的一个山坡上，虽然带了全套的摄影设备，但我是以采摘和吃为主，摘了一小篓，吃得满嘴紫，举着相机摆了摆样子，就钻到地边的山屋里，找园主王大嫂过秤结账。大嫂说，这一篓子差不多有4斤，连小篓子也送给你，你给我30块钱吧。她怕我不信，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把桑椹提上电子秤，指着显示屏说，三斤八两，算3斤吧。我在微信上付了钱，却总觉得沾了她的便宜，心里不舒坦，就跟她闲扯。问她这间房子是什么时候盖的，花了多少钱。她说，没花钱，是自己盖的。四壁的空心砖，是从外面拣来的，一面坡的房子，上面这块横木也没花钱，不用说，房顶上的瓦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拣的人家不要的。我打量了小屋，大约有十来平方。屋里靠南墙和东墙都摆了廉价的旧沙发，但上面搭了白布，显得文明干净些。屋中间是个茶几，除了饮水用具之外，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刚才给我称桑椹的老旧的电子秤，秤盘斑驳，秤身的漆不少都跑路了。靠北墙是个饮水机，也是过了花甲的年纪了。

我在屋里，大嫂陪着我扯，天南海北的。她说有两个闺女，都在烟台工作，出嫁了，前几年老两口进城给女儿看孩子，这两年才回来。原来是苹果树，因为没人管理，树都不长果子了，来家就把树伐了，改成种桑椹。“不图挣什么钱，就图个心情好。”她说。这样扯着，忽然听到三轮车的声音，一转头，前轮就到了门口，人还没到，就听到一个结实的声音传进来：

“你回家做饭吧，我在这里陪着！”

随着嫂子的身影，我走出门去，但见一张虎形脸，用皱纹画出了两腮的圆弧，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在额顶下的弧形边上，为鼻梁架上了两只探照灯，仿佛一对面就能把你的心照得明亮。他个头不高，中等略逊，握着我的手就把力道传到我的手臂。是抓石留痕的结实汉子。当年，农村实行分田到户时，全村每人八分地，余下的都承包了。他承包了十来亩地，种了一些苹果，没得什么钱，后来就不种了。现在种了点桑椹，这里二亩，另一块在北面是四亩，还有些是粮田，忙活不过来。他为什么种桑椹，是因为管理简单，不用打药……我们还没谈到深处，地里采摘的人们便来过秤了。

午饭是在他家里吃的。家是他在烟威一级路旁盖的新房，院子很大，能停大车小车好几辆，厨房依然在进间屋，里屋是客厅兼卧室，并排两铺大炕。因为我们的到来，他上午专门到文登市的初村去赶了集，本来想去买海蛎子，都是昨天的，不新鲜，就买了小海虹回来，还买了一个当家的菜，是米山水库的花鲢鱼。鲢鱼有白鲢和花鲢两种，花鲢好吃。他特意请来了自己战友、退休的书画家清利美术社的老夏两口子作陪———老夏就是给他在公路边做那个很大很大“老兵桑椹基地”的那位。一桌算下来，十多个人，因为农家的气息，热热闹闹的一家人。席间，老夏讲，养马岛以西的海虹、海蛎子都不如我们这面的好吃，这东面的鲅鱼都是五六十块钱一斤，比你们那边贵多了！……大盆海虹，不大一会儿就吃得差不多了。其它的陪菜，西红柿、生吃菜、炒蒜苔、辣炒大肠啥的，都退居二线。黄洋洋的南瓜蒸，盛了满满一个有面盆大小的搪瓷盘，也让大家争先恐后，同样的盘子盛满从头天晚上就烀上的冬地瓜，比城里的烤地瓜不相伯仲，如果不是留着肚子吃焖鱼，吃这地瓜饱了。那焖花鳃确实是一道十分独特的农家菜，在城里吃的跟这里完全不一样。豆腐焖花鲢，那种味道，那种口感，很难用一堆词语来打扮。如果一定要给它一个说词，那么可以说其风味就是敦实的漂亮。它跟苞米粑粑，城里人叫片片，有的地方叫饼子的配搭，是这方土地上最映人的饭食了。它是农家人的纯朴与好客浓缩成的一个地理菜品。虽然它没有领到国家地理商标，它却是胶东这方土地上接待高客的农家“皇宴”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我虽然当年也参加了个什么美食家协会，却不是真正的行家。我慢慢地细嚼慢咽，细细品味，直到我最后一个放下筷子，还不舍得，拿起小勺来，又慢慢地品了一口汤……

回到家，在家等了一天的妻子，手里拿着小知了猴大小的桑椹，满手满嘴的绛紫汤色，贪婪地说：“这是哪里的桑椹？我几十年没见这么大这么甜的……别忘了，明年还去摘啊！”

……明年的桑椹会是什么样子？依然像今年一样亲切而热情吗？还是更让人为他的丰收而如此喜悦？那片田野里有个小山丘，藏着一个神话故事说……渐渐的，蝉开始降低了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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