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小院

岁月

十多年前的一个夏日，我在小寨的一家书店闲逛，偶然见到了挪威画家古尔布兰生的《童年与故乡》，随手一翻，一下子便喜欢上了。这是作者记述自己童年在故乡生活时所见所闻的一本随笔集，文章都很短，多则七八百字，少则三四百字，都是一则则的小故事，且附有作者的漫画插图，文图互映，读来妙趣横生，让人不由生出会心的笑，当然，亦有少许的悲凉。其中文译者为吴朗西先生，而短文则全由丰子恺先生手书。我买回家后，一连读了几遍，几乎能将书中的故事背过。读这本书，我也会常想起我的故乡，想起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和事，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我故乡的小院。

我的故乡在陕西长安的腹地，名叫稻地江村。它的南面十多里地是终南山，终南山也叫南山，是一座很有名头的山，历史上有很多有名望的人，先后在此隐居过，如王维、印光等。《诗经》中“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和唐诗中“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中的“终南”，都指的是这座山。终南捷径的故事也发生在这里。村北和村南则为少陵原和神禾原所围。这也是两个很著名的原，少陵原上葬有汉宣帝和他的皇后许平君，南面西面原畔还有兴教寺、华严寺、牛头寺、杜公祠等，唐玄奘法师的灵塔就建在兴教寺里。兴教寺距离我们村庄仅三里地，隔一条大峪河，和我们村庄遥遥相望。夏日因为有绿树隔着，就不用说了。春秋时节，如天气晴好，站在村庄的北头，便可很清晰地看到兴教寺红色的围墙，也可看到隐在树枝梢头的塔顶，还可听到隐隐的钟磬声。而神禾原则是传说中神农氏发现大谷穗的地方。我们的村庄就坐落于此，我家的小院就坐落在村庄的南头。

记忆中的小院是温婉的。小院的东西各有两间厦房，南面是三间庵间房，北面是一堵高高的土围墙，围墙的那一面则是张大妈家，院子有六七分地的样子吧。院中有两棵柿树，两棵香椿树，一棵杏树，一棵石榴树，还有一棵拐枣树。院子的北面有一个半人高的土堆，上面种有洋姜、向日葵、南瓜等。春天，清明过后，天气逐渐变得暖和起来，祖父就会伛偻了腰，在土堆上种上一些向日葵，点上几窝南瓜，然后到野外去，用镰刀刈割一捆野枣刺，把土堆围起来。这主要是防猫狗鸡鸭的。向日葵、南瓜幼芽出来后，极嫩，也极易受到这些家畜家禽的糟蹋，尤其是鸡鸭，最爱啄食植物的嫩芽。洋姜是不用栽种的。每年晚秋出完洋姜后，总有碎小的和未出净的洋姜残留在土堆里，它们在土里做了一个冬天温暖的梦，待到来年春天，春风一召唤，自己便会从酣梦中苏醒过来，钻出松软的土地，睁开惺忪的睡眼，打量这个充满生机的世界。春风继续吹着，洋姜长叶了。向日葵长叶了。南瓜开始扯蔓了，接着开出了金黄色的花。蜜蜂来了，蝴蝶来了，小院里一片热闹。

掰过几次香椿芽，吃过了几次香椿炒鸡蛋，当蝉儿开始鸣叫的时候，夏天便来临了。这个季节，柿树已生出了椭圆形的叶子，开过了花，且结出了纽扣大的青柿子。而石榴花则开得通红一片，连树也似乎亮丽了许多。大人们下田干活去了，我和小伙伴们在院子里玩。葫芦蜂来了，它们在小院里飞来飞去，嗡嗡嗡，嗡嗡嗡，一会儿绕着向日葵的叶子转一转，一会儿在南瓜花上流连一番。它的身量很重，每当落到花叶上时，花叶便被压得一颤一颤的，让人总担心它会从花叶上滑落下来，“吧嗒！”一声摔在地上。若果是那样，它可就惨了。但事实上，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它一次也没有摔下来过。

让我最难以忘怀的是小院的秋天。这个季节，可吃的东西很多。向日葵成熟了，它终于低下了沉重的头颅。祖父找来一把镰刀，将葵盘砍下，掰给我们吃。新葵花籽水分充足，吃起来脆、嫩，有一种别样的鲜香。还可以吃柿子，柿子尽管还没有完全成熟，但已有早熟的。爬上树，用夹竿夹下，和小伙伴们分食，那种甜，也是无以名状的。柿子一直可以吃到冬天。如果不全部摘下，到了冬天，常常可以看到，已经落雪了，还有红彤彤的柿子，挂在枝头。挖洋姜吃，也是很好玩的。用一把小铲刀，把洋姜棵根部的土起开，就可找到一疙瘩一疙瘩的洋姜。将掘出的洋姜洗干净，便可以吃了。新鲜的洋姜很脆，吃起来有点土腥气，很好吃。

岁月如流水。随着父辈们的不断成家立业，我家的祖屋终于住不下了。我爸是老大，先是我家迁出，随后，二叔父、三叔父家也相继迁出，老屋便只剩下了四叔父家。起初，小院还保留着当初的模样，后来，四叔父拆掉院中的所有房屋，在院子的北面坐北朝南盖了三间大瓦房，小院便被彻底毁掉。原来院中的植物大多被砍掉、挖去，院中仅留下靠南面的一棵柿树，春天，开一树鹅黄色的新叶；夏天，嫩叶的枝丫间结出碎碎的方形的小黄花；秋天，挂一树通红的柿子。又是十多年过去，祖父祖母也相继离世，我也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故乡，到异地去读书工作，小院在我的记忆中也便更加的模糊。不过，在梦中，我却时常梦到小院，梦见清风拂过院中的南瓜叶、洋姜叶，而祖父就在花叶间对了我，慈祥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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