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入梦如春花

作家写作家，能看出写者与被写者的关系。两者相识，甚至是朋友，就有八卦可看。不熟，则侧重被写者的文学成就。不管怎样，作家写作家的文章，都是面目呆板的文学史的一个活泼的补充。这类文章，我喜欢读的，不是残雪写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种长篇大论，理论太多，分析得又细又深，颇具文学论文的气概，读起来不免有些累人。像海明威写菲茨杰拉德，朱伟写阿城的那种，很短，截取人物的几个片段略略勾勒，精气神就出来了。

我自认为对中国当代作家还算熟悉，但翻开肖复兴的《十万春花如梦里》，才发现自己视野狭窄。他笔下的作家，有一半我竟没听说过。肖复兴说他的成名作《早恋》深受老作家萧平的短篇小说《玉姑山下的故事》的影响。肖复兴的《早恋》和张贤亮的《早安，朋友》是两道霹雳，划破了上世纪八十年代青春文学的沉闷天空。肖复兴讲述了他与萧平的渊源以及后者的作品,给我这样从没听说过萧平的读者来补了一堂课。

陶然、王火、苏金伞、韩少华、郭风——我只知道有个歌手郭峰——如此众多的作家，今天怕是没人记得几个吧。读了肖复兴的文章，我挨个上网搜，获知他们都是老一辈的作家。郭风的散文《松坊溪的冬天》选入小学课文。他说，“我出了三十几本书，没有一本是满意的，到了老年才好像刚刚进了门。”郭风先生为人谦逊，提携后进不遗余力。肖复兴没读过他年轻时就喜欢的法国象征派诗人果尔蒙的《西茉纳集》，就把这本厚厚的诗集复印邮寄过来。

高莽、陶然即使与年轻人相约，会推掉其他事务，早早等候。这是老辈人的风范，如今已不多见。王火曾跳进水里救人，因此一只眼睛失明，他却从没对人说过。临危出手，不以此自居，文气中有侠气。在维也纳访问，王火路过一家商店，他大叫，“我女儿也来过这里！她在这个橱窗前照过相片。”维也纳商店橱窗何其多也，王火却笃定女儿就在此处留影。端的是侠骨柔情。

肖复兴也写我们比较熟悉的作家，冰心、叶圣陶、孙犁等等。他用力用情最深的还是写父母，写姐弟。肖复兴的父亲曾是国民党军需官，可想而知，在曾经的岁月里，这个身份给他与他的家庭带来多少磨难。肖复兴发现父亲身穿国民党军服的照片，感觉“简直像一枚炸弹”。克罗齐有句被用滥的名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对于普通人来说，“一切个人生活都是当代史”。过日子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其实皆反映着时代潮流，且被其左右裹挟。我们或喜悦，或悲伤，或浑浑噩噩无动于衷，我们的悲欢离合就是一个时代的起伏跌宕。

书名取自老北京广德楼抱柱联的下联，“十万春花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醉昆仑”，本来是纪念焦菊隐的，拿来注释该书也很恰当。“春花”即故人，“如梦里”即入梦里。春花易逝，午夜梦回。我们一辈子的大事小情，“丁歌甲舞”，恍如大醉三千场。□瘦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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