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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相 | 寻鳄记:濒临绝迹的古老“龙族” 向死而生

来源:澎湃新闻 2019-11-28 08:47   https://www.yybne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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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余同友

编辑 | 刘成硕        

港旁刘:最后一条孤独的河龙

月亮升起来了,照在南陵县弋江镇合义村港旁刘村民组的门前塘上,月光如水,将天上水里连成了一片,像一座浩大的龙宫。

确实,这里有一条“龙”。河龙。

哗——水面划开了。

老河龙也被这月色吸引了,它钻出了洞,慢慢地游到了塘中央,迟疑了片刻后,它游到了对岸刘贞田家的洗衣石上,昂起了它扁长的头,大张着嘴巴,望着高远的夜空。这是河龙最经典的姿势,它总是仰头望着远方,显得孤独而忧伤。

五十米远处,刘贞田家的二层楼房里,比平常日子热闹多了,这天是2019年9月13日,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老刘在外打工的儿子、媳妇和孙子都回家来了,此刻,一家人正在吃着晚饭,男人们喝着酒,女人们看着电视。

老河龙见惯了村子里的热闹与寂寞,就在门前这条河里(当地人习惯称为“门前塘”),它已经生活了50多年了,它一直就住在对岸的洞穴里,一直没有挪窝,它眼见着老刘家从土砖房到砖瓦房再到小洋楼。当然,这一条河都是它的领地,不仅是老刘家,别的人家的变化它也都看在眼里。

港旁刘村多姓刘,是个大村,约100多户500多人,曾经,一到天黑,河边便聚集了村民,在门前塘里洗衣、洗菜、下网捕鱼、挑水浇园,这几十年来,它的常住人口一年年减少,年轻人都去往城里了,只留下老人们,老河龙感觉到,村庄和自己一样地孤独。

门前塘里本来是有三条河龙的,但1983年后,就只剩下这一条最后的老河龙了。另外两条,一条在1983年发大水时被冲走了,另一条被捕鱼的人下网时网住了,面对这个有点丑陋的东西,捕鱼的人像他的祖先一样,将它拖到岸上叉死了,尸体就丢弃在老刘家的门前。老刘的妻子是过日子的好手,她见着那一米多长的河龙(多年后,她向我们回忆那条河龙时,还伸开双手比划了一下长度),心想,管它呢,喂鸭子吃也是好的。于是,她将河龙捡回家,剁成小块,煨在锅里,准备给鸭吃。河龙炖在锅里发出奇异的香味,把整个屋子都香透了,老刘都想弄一块尝尝,但他想起老辈人的一个说法,说是河龙肉的味道是不断变化的,吃它的人是什么属相就做什么味道,属狗就做狗肉味,属鼠就做鼠肉味,而且据说吃河龙的肉不吉利,于是,有点迷信的他还是忍住了。但待到锅里凉了下来,原先的香味消失了,一锅肉凝成皮冻,却散发出浓烈的土腥气,让人恶心。老刘的妻子捏着鼻子,将一锅土龙肉倒在了河里,那只铁锅她刷了又刷,还是刷不干净那腥气,只好不再用于炒菜烧饭了。

老刘的妻子在比划描述河龙的长度(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从此,门前塘里就只剩下这一条孤独的老河龙了。

老河龙不知道,它生存下来已是一个奇迹。

140年前,公元1879年的一天,法国传教士傅阜尔,在芜湖市清水河镇的万春乡和易太乡,发现了一种淡水鳄,这位传教士的另一个身份是生物学家,他经过考察、研究,发现它与热带的咸水鳄,有明显的不同。于是,他把它带出中国,经过国际动物专家的鉴定,认定是一种新发现的物种。因其生活在长江流域,傅阜尔便将它命名为“扬子鳄”。从此,这种一直被当地老百姓称为“河龙”或“土龙”的家伙有了一个新名称。

除了“河龙”这个俗名,扬子鳄在中国其实有另一个名字——“鼍”(tuo驼)。这个“鼍” 字虽冷僻难写,却活脱脱地勾画出了扬子鳄的形象:上面的“口和口” 就是扬子鳄的两只大眼睛,下面的“黾”字正画出了它的身子和长长的尾,古人认为鼍是龙的一种。

全世界现存的鳄,一共有23种,只有2种是淡水鳄,一种是生活在美国密西西比河的密鳄, 另一种便是中国扬子鳄。扬子鳄祖先最早出现于中生代三叠纪,距今已有两亿多年。在中生代的三叠纪、侏罗纪和白垩纪,爬行动物曾主宰着整个世界。到7500万年前的白垩纪末,大型爬行动物恐龙等在地球遭到大灾难后多趋灭绝,扬子鳄却和全世界其它22种鳄类一样,大难不死,幸存下来成为我国特有的爬行动物孑遗物种。扬子鳄曾广泛分布在长江下游的辽阔湿地。江苏、浙江、安徽、江西等省市都有它们的身影。

在法国传教士傅阜尔首次发现扬子鳄的芜湖清水河,约100年前,这里是一望无际的河漫滩,沿青弋江和水阳江两侧连绵数十里,人烟稀少,河漫滩上到处可见扬子鳄。20世纪初,从长江北岸陆续迁入居民直到清水河畔,围圩造田使河漫滩逐渐变为农田、村庄和道路,扬子鳄的栖息地迅速锐减。

由于扬子鳄咬吃家禽,又打洞造穴,破坏了圩堤、沟塘和庄稼,老百姓“见鳄杀鳄、见巢毁巢、见蛋砸蛋、见洞堵洞”。上世纪50年代,为消灭血吸虫病,人们使用剧毒农药消灭钉螺,进一步威胁扬子鳄的生存。50年代以来,随着人口不断增长,大片湿地被开垦成农田,大部分湖泊溪流被水利改造成填土建房造田。开发过程中,大批扬子鳄流离失所,或因洞穴被损,无处冬眠而活活冻死在野外,或直接被人捕杀。如1956年冬,人们在芜湖城南治水工程中,嫌鳄挖洞破坏大坝,挖出并杀死数只正在冬眠昏睡的鳄。此后近50年来,清水河里再也听不到鼍声响起。于今,清水河一带已是芜湖市区,建成了主题公园,正“着力打造商务、旅游、文化中心区”。

与清水河情况仿佛,扬子鳄在上世纪50年代,华东6省一市广泛分布;到70年代,江西境内绝迹;80年代,江苏境内绝迹;90年代,浙江境内也几乎绝迹……2005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将扬子鳄列为“极度濒危”等级。

1982年,安徽省以其南部丘陵地带5个县区的水稻耕作区和林场为基础,建立了扬子鳄自然保护区,1986年晋升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下设13个核心保护点。

而在长江一级支流青弋江畔的南陵县,曾经全县800平方公里范围内都有扬子鳄的足迹,如今其活动范围退缩为32平方公里,以40条左右的数目成为目前中国野生扬子鳄最大种群栖息地。

最新的野外调查结果显示,中国现存野生扬子鳄仅152条,这152条扬子鳄中,有一条便是在港旁刘村生活了至少50多年的老河龙。

自从另两条河龙离开了港旁刘,这一条河里就再也没有出现另一条河龙了,老河龙不知道它有生之年会不会再遇见同类,它似乎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孤独和村庄的孤独。

夜深了,月亮升至中天,村里人家的喧闹声沉寂下去了,老河龙望着天空,终于,“嗵——”地叫了一声,扭转头,缓缓沉入水中,向对岸的洞穴里游去。它的洞口就在临水的那一棵乌桕树根下,村庄里的人都知道。

对岸大树下就是河龙的洞口

老河龙的叫声,传到了76岁的刘贞田的耳朵里,他嘟嚷了一声,河龙叫了。

河龙洞几乎正对着老刘家门口,所以老刘是村庄里见过河龙最多的人。就在前不久的大夏天里,老河龙爬到了他家的地下室里,那里有一块青石板,十分凉快,本来那是老刘家黄狗的安乐窝,不想,被老河龙看中了。于是,老河龙和黄狗干了一架,听到黄狗的惨叫声,老刘下来一看,黄狗的下巴被老河龙咬得鲜血直淋,老河龙却趴在青石板上享受着清凉。老刘第二天让人将自己家的黄狗打死了,一是免得受伤的它再受罪,二是给河龙留个位置。这几年,对于河龙的保护宣传多了,老刘知道轻重,“这东西不能伤害,伤害了要坐牢。”他对老伴说,“不像以前,可以随便打死了。”从那天起,河龙每晚必来,趴在青石板上,天亮时才离开,一直到立秋天凉了,才不再来。

夏天,河龙常来刘家的地下室

河龙在村庄里生活了这么多年,除了在村口刷了一个保护河龙的宣传长廊,画了一条“河龙望”的图画,告诉外地人,这里生活了一条河龙之外,河龙似乎并没有和村庄发生什么重大关联,但今年因为这条河龙,村民的生活却发生了一大改变,那就是,在村庄四周建立了核心保护区,种植了多年的水稻田不让种了,稻田按每亩700元钱统一流转给保护部门了,据说,原先的水田以后就要成为河龙的新家了。

村口文化墙上关于保护河龙的宣传长廊

不让种就不让种吧,老刘和村里大部分人都赞成和配合这件事,本来种田就赚不到什么钱,也大多租给大户耕种了,老刘只是隐隐担忧,见到有人来,便去打听:“我们村不会被拆迁吧?像潘湾一样给更多的河龙安家?”没有人给老刘明确答复。

老刘在床上翻了个身。晚上儿子陪他喝了点酒,他有些睡不着,明天一早,儿子、媳妇们又要离开村子到城里去做工了,家里又空荡荡的,村庄又空荡荡的,如果没有这条河龙,村里恐怕更要冷清呢,老刘这样想着,慢慢睡着了。

杨树塘:张老汉和他的“张龙”们

在港旁刘村那条老河龙仰头望天的时候,约10公里外的南陵县籍山镇长乐村杨树塘,一条村路边傍着水塘,扬子鳄“张龙”也以同样的姿势爬上了洞口土坡上,张望着塘边的三间板房。

这低矮的三间板房却是中国野生扬子鳄最大种群的保护站,不仅保护着6亩多水面的塘内26条野生扬子鳄,还接待过美国、日本、澳大利亚等十多个国家的保护专家和众多官员。

板房内,85岁的老人张金银鼻孔里还塞着制氧机导管,他低声呻吟着,不时活动一下浮肿的双腿,耳朵却一直倾听着屋后水塘里动静。

水塘里一片宁静。

因为心肺病复发,张金银已经在县医院住院治疗半个月了,中秋节前一天,大儿子张厚福将他接回到保护站这板房内,这里也是张金银的家,他在这里已经看护扬子鳄们36年了。

虽然只相隔了10余公里,但合义村的人多称扬子鳄为“河龙”,长乐村的人却多称为“土龙”。

和很多地方一样,曾经的长乐村,土龙被认为是“捣蛋分子”,它们糟蹋庄稼、偷食家禽,危害大过老鼠,在当时的农村,“土龙”是人人见而打之的。因此,扬子鳄横尸村头田间是常有的事,它一旦被收割庄稼的乡民发现,人们就会拿着扬叉追打它。乡民称其为“铜头铁尾,豆腐腰麻杆腿”,土龙腰腹部是弱项,它腿短在陆地上跑不快,乡民很容易得手。

扬子鳄并没有什么攻击性,村里人曾创造性地发明了不少捕杀野生扬子鳄的方法。比如有一种诱捕法:在秤钩上穿一块猪肺作为诱饵,钩尾系上长绳,放在有扬子鳄出没的水塘里,等扬子鳄吞下肚后就收绳,秤钩钩住了它的内脏,它就只能任人摆布。

那时候人们捕杀扬子鳄,主要是“除害”,人们并不吃它的肉,被捕杀的肉大多被村民用来喂鸭。而扬子鳄的繁殖能力还是比较强的,母鳄一般每年或隔年下蛋,每次几十只。

张金银还记得几十年前的一件荒唐事:一位老农把拣来的鳄蛋当鸭蛋腌制,有几只处于孵化期后期的鳄蛋竟然不受影响,小鳄依然破壳而出。

小鳄孵化后留下的蛋壳场景

这一幕,张金银记得清清楚楚,年轻时,他也参与过捕杀土龙,“因为当时认为那是坏东西嘛。”所以,当后来在村里再难见到土龙身影时,他也不以为意。

1983年夏天的一天,张金银把自己养的二十多只麻鸭赶到屋后池塘时,突然鸭子一声惨叫,水塘里伸出一张大嘴瞬间吞下鸭子,“一定是土龙造的孽!”很长时间没露面的土龙又出来“捣蛋”了,张金银发誓再见到土龙一定打死它!

没等张金银再去杀土龙,几天后,县林业局工作人员就来到村里,向村民宣传要保护土龙,说扬子鳄和恐龙是同时代动物,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是国宝,张金银这才知道这个吃他家麻鸭的土龙原来这么金贵。他连忙将自己发现土龙的事情向工作人员报告了。

林业局工作人员问张金银:“你家离鳄鱼塘就500米,你愿不愿意承担义务保护土龙的任务?”

张金银有点犹豫,那位工作人员又说了:“土龙要是不保护,就很可能死绝了,那正应了外国人的预言,外国人说中国人环保意识差,爱吃野生动物,野生扬子鳄没有了。”

从小听着《说岳》长大的张金银虽是个文盲,却有着朴素的爱国心,听了这话,时年50岁的他当即表示,自己愿意保护国宝。

聘书

于是他在杨树塘边盖了两间矮房,临水铺了一张床,他和老伴就搬来守土龙。

杨树塘地势低洼四周全是农田,村民喷洒农药时,老张总要请村民们仔细检查田埂是否筑牢,以防农药渗透塘中。长乐村一带有钉螺,每年灭螺时节,夫妻俩都要把塘周围的涵洞堵得严严实实,不让一滴药水渗入。张金银还往土龙活动区方圆500米内的3个池塘放养了数千条各种鱼苗,供土龙猎食。在张金银精心照料下,土龙种群繁殖数量增加了。

经过日夜观察扬子鳄习性,张金银发现土龙爱吃新鲜动物内脏。此后,夫妇俩每天第一件事就是买鸡鸭猪心肺,寻找泥鳅、河蚌。土龙们每天2公斤的肉食拖垮了本就拮据的张家的生活。这种“省嘴里的喂水里的”的方式经常使土龙的食物难以为继,这时张金银只好到各家赔笑讨干肉皮、剩鱼、剩骨。

几年下来,张金银和土龙建立了感情,它们也不再伤害池塘中或岸边的家禽,高兴的张金银便给公土龙起名叫“张龙”,母土龙叫“龙娘”,给它的孩子取名为“张大龙”、“张二龙”、“张三龙”。每次下地或农闲,张金银总不忘捉点鱼虾,剁碎放到屋后石板上,呼唤着“张龙哎,快带伢们来吃!”老伴也用菜刀使劲敲着砧板伴奏,一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大小土龙们就会从四面八方游过来觅食。

1999年8月,世界野生动物保护基金会人员来到张金银的“扬子鳄保护站”。美籍鳄类专家约翰·森布亚那松博士想亲眼见识一下张金银口唤扬子鳄。当时,正值美国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联盟大使馆事件爆发,张金银从电视上看到这一消息时,十分气愤,听说这回是一个美国人要来他这里看扬子鳄,他拒不配合,说:“不给美国佬看!”后来,镇里干部说这些专家是来帮助中国人保护土龙的,他才同意露一手。

约翰·森布亚那松博士发现了这个中国老农民和扬子鳄之间的默契:张金银用手划拉水面,嘴里发出“吧嗒吧嗒”声,口呼“张龙!张龙!”,扬子鳄立即浮出水面,爬上水塘后的石阶。

约翰博士仔细查看了扬子鳄的全身,确认为野生物种,大为兴奋,他惊呼:“一户中国农民家的池塘里有野生扬子鳄。”

1995年6月为优化野生扬子鳄种群,保护区管理局决定将个头最大的“张龙”送到50公里外的泾县楂岭扬子鳄保护站放养。

4年后的1999年一个夏天的夜晚,张金银和老伴韩秀英在看电视,突然听到厨房用塑料皮做的小门发出一阵奇怪声响。过了一会儿,一条大土龙竟破门而入,趴在地上昂着头看电视呢。张金银仔细端详土龙尾巴上的火印后对妻子说:“我的天,张龙回来了!”

张金银将这件事告诉了楂岭保护站李站长,对方不相信,便来到杨树塘,张金银对着水面高喊:“张龙!张龙!”不一会儿,“张龙”果真从小岛边缘快速游过来。

晒阳的河龙

李站长仔细辨认后说,“神了,真神了!”

相隔4年爬行一百多里回到故地,野生扬子鳄难道有特异功能?宣城扬子鳄繁殖中心专家后来向张金银老汉解释说,野生扬子鳄对栖息生存环境要求高,如果环境适合,它们很少迁徙,扬子鳄对故地非常恋窝,而这条鳄可能不太适应楂岭的深水环境,从浅水处爬出后,几年间一路觅食再次回到杨树塘完全有这个可能。这个新闻被中央电视台知道后,当时有档《真情无限》栏目组邀请张金银去北京做了节目。

说不完的土龙故事,在回忆中,张金银沉沉睡了过去。

午夜时分,月亮更亮了,塘边的“张龙”张望良久后,贴着水面吼叫了一声。

睡梦中的张金银在“张龙”的叫声里醒了,他高兴地搓了搓手,挣扎着想起来,去屋后塘里看一看,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这些年,他这双龟裂的手被各级官员和各国野生动物保护专家们握住,而他最喜欢做的,却是用这双手抚摸着“张龙”们。以前,他经常劳动回来就跳下水塘里洗澡,他在水里一扑腾,“张龙”们就游过来了,围在他的身边,他一边给它们刷洗着,一边哼着小调。

唉!张金银叹息了一声。自从2016年老伴去世后,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差了,看护“张龙”们的差事也完全交给了儿子、儿媳妇,今年,上面又设了保护区巡护员的岗位,于是,老张家的大孙子又干上了巡护员。老张家现在“三代都围着土龙转了。”

张龙现在喊不出来了,即使拿着食物喊了十几分钟,它也不出来。

想到这里,张金银老汉想张开嘴喊一声“张龙!”这时,他才发觉,连着几天的咳嗽,他的嗓子早就嘶哑了。

不知道“张龙”有没有听见,它仍然一动不动地张望着。

哗——“张龙”入水了,水面荡起了一圈涟漪,晃动着中秋夜的这一轮明月。

生存着26条野生土龙的杨树塘彻底安静了下来。

张金银老汉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潘湾:河龙要来了

中央电视台的中秋晚会结束了,南陵电视台播放的黄梅戏也结束了,70岁的老何靠在沙发上打起盹来,电视还在放着,放的什么他听不见了,整个人迷迷糊糊的。

忽然,老何记起了一件事——鸡圈好像没有关上。最近黄鼠狼有点多,这东西专门搞鸡吃,它吃鸡还讲究,只喝鸡血,不吃鸡肉,有几次就是忘记了关鸡圈门,结果,早上起来一看,一只下蛋的老母鸡就僵硬在地上,鸡脖子上只一个小小的口子,血已经凝固了。这样一想,老何急了,他站起来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却开不开门,愣了半晌,他才明白,眼下,他可是住在县城小区的一幢5层高的楼房里,哪有什么鸡圈啊,20多里外那个叫潘湾的家都已经不在了。

整个潘湾都不在了。

潘湾是弋江镇合义村何湖村民小组的一个居民点,住着老何这个家族的16户人家。老何听老辈人讲起,说这个地方是何家三兄弟共同开荒建起来的,一百年开花散叶,到如今,整个潘湾没有一户杂姓。

老祖宗选的这个地方真是好,村子边上有一条长水沟,就叫扬子沟,直通着红塘河,河水环绕着村子,村子里花果树掩映,出门就是一条土路,土路两边是成块的稻田。家谱上把这一块地形画了图,说是吉地呢。老何和村里的同族人也相信这里是块好地方,有两点就可以做证:一是几乎家家都生男孩子,人丁兴旺,二是出人才,别看小村只有十几户人家,却几乎家家有考上大学的,很多人在外工作,就拿老何家自己来说吧,一个儿子在京城大机关里工作,两个女儿,一个在县城里当老师,一个在医院做医生。

老何做梦也想不到,这样的一个祖祖辈辈住惯了的村庄,忽然有一天被上面命令要搬迁,而且搬得一户不剩,好像从来就没有潘湾这个地方似的。

今年农历二月二,老何正在家看着老黄历,谋划着今年地里该种些什么呢,村里的支书老彭来了,告诉他:潘湾被省里专家看中了,这里要划为河龙的核心保护区,作为野生河龙的栖息地,因此,所有人家都要搬出去,所有房子都要拆迁,89口人走得一个不剩。

老何开始以为老彭是开玩笑的,这么大的事,怎么事先一点风声没有呢?

老彭说,我也是才知道的,我正在县里开人代会呢,镇里书记让我立即赶回来,会都不要开了。

老彭没有撒谎,潘湾拆迁这件事,他确实事先一点儿不知道,但当镇里领导对他一说,干了多年村干部的他立即就明白了,这事已经无法推脱了。他想,如果没有头年央视曝光邻近的宣城泾县扬子鳄保护区遭破坏事件,大概保护河龙的动作和力度也不会有这么大。

2018年10月,央视新闻频道《东方时空》栏目对安徽宣城市的扬子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遭破坏的相关情况进行了报道。央视记者在这组题为《违规占 敷衍改 谁在破坏保护区》的报道中介绍,根据遥感监测报告显示,安徽扬子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存在着58处人类活动变化,其中有16个遥感监测变化都处于核心区。

央视报道提到,在宣城市政府官网开设了中央环境保护督察的专题界面。其中,中央环保督察就扬子鳄保护区的问题提出要开展拉网式清查,拆除非法建设,恢复自然生态环境。并要求在2017年11月15日前完成所有整改工作。然而在现场,督察人员看到的却没有太大的改观。

曝光后,保护区所在地党政领导第一时间赴现场查看,表态将“要主动对接媒体,提供详细材料”,并立刻整改整治,时任宣城市政府领导也被有关部门约谈。

这些新闻,老彭在电视上看到了,在镇里开会时也学习了,但因为那是发生在邻近的宣城市,大家并没有想到,这一波整治风暴会涉及到南陵县。

有了这样一个背景,县、镇、村的干部们都意识到,这是一个没有丝毫讨价还价余地的决定。

接到通知的第二天,镇村拆迁工作组开始进驻到潘湾,他们的任务是尽快拆了潘湾,村庄让给扬子鳄。

老何记不清干部们到自己家来了多少次,他知道自己在潘湾也算是个有头脸的人,一个村的人都在看着自己呢。老何有点想不通:整个合义村就港旁刘那里生活了一条河龙,就为了一条河龙,89口人就得背井离乡?难道这么多人还不如一条河龙?再说了,那些专家们是否划错了?东边不划西边不划,为什么偏偏就把潘湾这一块地方划给了河龙?是不是存心要把潘湾何家赶走啊?

县环保局的一个专家还真找出了充分的理由,他对老何说,“何老,你可记得呀,1980年左右,从美国来了一个研究河龙的女专家,在潘湾住了整整一个月,听说,当时就住在你们家啊。”

这一说,老何记起来了,差不多40年前,老何家是接待过一位美国专家,是个女的,胖墩墩的,背着许多仪器,每天晚上打着大号手电筒,在潘湾周边的河沟塘渠里找河龙,她又是测水温,又是化验水质,那一个月里就吃住在老何家,由老何的老伴专门做饭给她吃。老何还记得那个女的不喜欢喝茶,一天到晚就要喝一种苦苦的东西,后来,他才知道那就是咖啡。

老何说,是有个专家来住过。

环保局的人说,连美国专家都专门到潘湾来研究河龙,那说明什么呀,说明以前这个地方河龙多啊,适合河龙生长啊,现在政府没有划错啊。

老何虽觉得这有点道理,但还是不服气,他说,那让河龙再来就是了,为什么非要把我们人赶走呢?

环保局的人说,你想想,人能住的地方多的是,可是眼下河龙能住的地方不多了,你忍心看着河龙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断子绝孙?

老何沉默了好一会,挥挥手,拆吧,我签字!

拆迁中的潘湾村

老何带了头,后面的其他人家大多也就签了,有几家虽然还不情愿,但看着左邻右舍的房屋今天空了户,明天又空了一户,也就含着泪在协议书上签字同意。村庄的人除了个别户,大家都拿着补偿款在县城和镇里购置了商品房,他们从没想到,有一天,他们会因为土龙而离开田野成为定居城里的人。

到7月10日,冒着酷暑,潘湾搬空了,村庄所有人家的房子都拆倒了,除了潘湾,在其周边,另外还拆迁了15户,总共31户人家,搬离了自己世代祖居的家园。

潘湾,作为一个存在了百多年的自然村落,以后永远不存在了。

这是老何搬到城里后,在外过的第一个中秋节,老何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月光流了进来,他朝着潘湾的方向望了过去。

老何一直望着,望了好久,这个时候,他突然明白了,那些河龙们为什么喜欢昂着头望向远方?原来,它们和人一样,是在望向它们的故乡。

后记:河龙望,望故乡

为保护野生扬子鳄,南陵县将扬子鳄画成了两个卡通形象,一个叫“合合”,一个叫“乐乐”(名字取自野生扬子鳄重点保护区内的合义村与长乐村),它们的形象有一个共同的造型——翘首仰望。

这确实是扬子鳄最经典的姿势,当地称之为“河龙望”,这样的长时间的远望,充满着孤独与忧伤。

具有极强野外生存能力的扬子鳄,竟然在野外命悬一线。

这是人类犯下的错,必须由人类来改正。

这个秋天,在南陵县野生扬子鳄保护区内的各个村庄寻访,既担忧,也感动。为了给野生扬子鳄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南陵县清除了200多个污染点,如米厂、养猪场、养鸡场、养鱼场等,花费8000多万元。在长乐村,当地划出了800多亩水面、稻田等红线范围区,沿着这个红线,开挖了宽2米深1米的边沟,蓄水后,沟内不允许人类进入,禁止一切农业生产经营活动。

一切似乎在往着好的方向前行,就在今年的5月,籍山镇新坝村大管自然村的小官塘岸边,人们又新发现了一条长约1.4米左右的野生扬子鳄。

人和河龙都有自己的故乡,人和河龙最终都要回到自己的故乡。

而河龙的故乡在大野之中。

(本文完稿后几天,笔者接到南陵县野生动物保护协会会长盛学峰发来的消息:2019年9月18日下午2时,张金银老人因病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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