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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路人都是呷哈家的(二)

来源:雅安日报 2020-05-30 08:50   https://www.yybnet.net/

陈果著

嘉庆己未刘传经纂辑的《清溪县志》卷二《人民类》载:“汉初,苲侯叛国,除诸夷民,散居岩穴间,不相统属,时出为乱。据土司自称:后汉诸葛平南后,以马岱镇之。”

同一版本的《清溪县志·户口志》又载:“邑虽自汉入版籍,然汉夷杂处。故当时两部有治汉、治夷之官。而六朝直名之为獠郡……所谓上下七枝,皆在境内。国初,黎州以七姓子弟破献贼,居功至伟。继以张吴余党先后蹂踏,沈黎之遗民几尽矣……”

熟悉汉源历史的人知道,斯地古名笮都,西汉元鼎六年(前111年)始置沈黎郡,天汉四年(前97年)为旄牛县,北周为黎州,隋仁寿四年(604年)称汉源县,清雍正七年(1729年)“改土归流”定名清溪县。1914年复称汉源县至今。联系上文,也就知道,早在西汉时期,今天的汉源,昔日之笮都,作为“南控夷獠,西拒吐蕃”的经边要地,最常见的是烽烟四起,最常态的是民不聊生。

连天战火漫卷到明清时期,不仅没有式微的迹象,反而因权力争夺和统治者与被统治者间的势不两立愈加炽烈。汉源人黄洪安编著的《汉源县军事志》载,1589年—1949年,发生在汉源的主要战事有九次,其中三次直接或间接与咕噜岩有所关涉。

战火终归是点燃了,一次连着一次。前有古人“兴兵夺城”,后有来者如杨芳平“叛”,即使极力为之、力不从心的呷哈,最终没有守住安居乐业的夙心往志。史料记载,嘉庆十九年(1814年)和道光十三年(1833年),汉源县境内彝民在统治者残杀下人口大减,刀下留命者,多数改名换姓。岩窝沟以东(今永利乡境)的呷哈支彝民被官府改为象征太平盛世的12个字的汉姓:边疆永靖、共乐升平、联茂安康。

呷哈是不是在某一次兵荒马乱之时,借着硝烟与夜幕的掩护,携老扶幼去了咕噜岩,留下一段不是传说的传奇?这样的揣度不能说一点都不靠谱。

说到这里不免要回到“咕噜岩事件”。正是那次事件让骆国龙成了骆国龙,而非沙马国龙、吉狄国龙或是其他国龙。

清军攻陷咕噜岩,别说呷哈没想到,就连今天的骆国龙也想不通。外人眼中,去往咕噜岩,只有独路可走。那条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那条路由野葡萄、八月瓜的藤蔓或是金刚藤连接而成。那条路从一线天垂直飞升翻天云,从翻天云到癞子坪,经过短暂停顿,再从万丈绝壁扶摇直上咕噜岩。其实,呷哈时代,老人们的皱纹间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在咕噜岩的东北方向,沿着老昌沟绝壁边缘,有一条宽不盈尺的荒阡野径。经过两三公里历险,小道缓缓沉入谷底,再从一个叫流星岩的地方,凭借山藤与岩窝辅助,沿着与去路同样的野径荒阡迂回到咕噜岩对面的放马坪,进而过马坪、越莫朵、出皇木,最终接通富林、抵达清溪。这条路,老人们轻易不会去走——从咕噜岩到放马坪,直线距离只有七八百米,弯弯绕绕走过去,再快也要四五个小时,而且险象环生,未必人人都能吉星高照,全身而回。路途迢遥险峻却还不是这条路上少有人走的根由,刚才说过,这是一个秘密。如果一个秘密事关生死,如果把选择交给理智,对于它的看守,再高的成本也值得付出。

然而,从来没有一个秘密的瓶子能够拧得滴水不漏。如此看来,那件至今让骆国龙耿耿于怀的事情的发生,似乎也就不可避免。

“铜倒(方言,铸造之意)的咕噜岩,铁打的石圈子,打不进的曲曲鸟。”在汉源一带,从时间远处漂游而来的一句话常常为上了年纪的人们津津乐道。石圈子和曲曲鸟都是至今在史籍里闪着寒光的地名,和咕噜岩一样,它们都是彝人的窠巢,都是清廷不拔不快的眼中刺肉中钉,都和咕噜岩一样高悬九天、易守难攻。

决心已经下足,大军已经压境,目标已经锁牢,后路已经切断,摆在清军面前的唯一问题是:路线图如何确定?

史书里已经很难找到有关于此的精微记录,在曾任四川总督、后任清史馆总裁的赵尔巽主编的《清史稿》中,也只在诠叙四川邻水人、清将包相卿时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十三年,调征台湾。会峨边越嶲倮夷叛,命回川从提督杨芳赴剿,攻克啯噜崖。夷踞曲曲鸟乌斯坡,相卿梯绝壁,牵挽负炮而上,破之。”

这段惜字如金的史料,第一句讲的是包相卿回川的时间与出发地,略过不表。第二句把“攻克啯噜崖”的杨芳推到前台,算是帮今人搞清楚了,这笔账该记到谁的头上。第三句才是讲战略战术路线图的,可惜是蜻蜓点水,笼而统之。好在还有口口相传,还有钻进少年骆国龙耳朵里的零星碎片,可以勉强拼接起血色往事的漫漶画面。

那时,咕噜岩一位老人去莫朵吃酒席,因为动身迟,图近便,取道流星岩。刚到莫朵,遇到官兵巡查,他本想躲一躲,却弄巧成拙,露了破绽。官兵给他敬酒吃,拿出一锭银子,这一刻,他的嘴城门把得很严,多余的过渡都没有;罚酒来了,明晃晃的大刀在他脖子上方做出了俯冲的架势。大刀一晃,人头落地,这是必然的结局。这一点,那个人是再清楚不过了,正因如此,他的舌头蓦地软了下来,也是没有一点过渡。得来全不费工夫,一条隐秘小路豁然暴露在官兵面前。那个人回来后的第四天,咕噜岩的天突然暗了,官兵冲进寨子,一口气砍下二三百个人头……

讲述这段历史时,骆国龙明显有些激动,他坐直了先前靠着椅背的身子,两只手有力地比画着,像是想把时间远处的清兵拍到岩下,又像是想把恨铁不成钢的那个人拉到眼前当面对质。而那个人毕竟是不在了,不仅人不在了,连名字也没有留下。

说到底,咕噜岩的后人还是放过了出卖咕噜岩秘密、出卖咕噜岩几百条人命的那个人。也许是他们在推己及人时触发了恻隐之心,也许那个人后来也成了刀下冤魂,让人们愤恨的刀枪失去了靶标,也许时间的洪水确实有着席卷一切的伟力,又也许人世间原本就应该原谅一切而不是没完没了的冤冤相报……总之,历史发生了,而构成历史的人,已经同历史一起灰飞烟灭。

不说“那个人”了,就连杨芳其人,也已经被古路人有意无意间遗忘。骆国龙口中,杨芳从来就没有现身过,哪怕一次。他口口声声提起的血洗咕噜岩的清军将领,名字叫杨侯银。

杨侯银何许人也?我能找到的史籍里并没有留下他的蛛丝马迹,倒是在汉源县政协编印的《汉源县文史资料》第七辑里,邑人孙中大在《腥风血雨古路村》中提到,2006年8月,他在古路村走访,时年70岁的当地村民申国能说起过“杨后裔造反”的事。

“杨侯银”和“杨后裔”在当地人发音里非常接近,“杨侯银”会不会是“杨后裔”之误?不能说这就一定是牵强附会。可“‘杨后裔’造反”之说显然又经不起推敲——“‘杨后裔’镇压造反”才是更为接近真相的可能。

在古路村,“杨侯银”这样扑朔迷离的公案并非孤例。譬如,杨芳和包相卿的面容有没有被流星岩的某一块岩石记住?又譬如,与骆国龙从老人口中听来的完全一致,史料里清晰无误地记录着呷哈后人被改为“边疆永靖、共乐升平、联茂安康”12个汉姓(据骆国龙所言,加上呷哈之妻蔡氏,古路村最早有13个汉姓),可现今古路村的户口簿上,能够与之完全对应的只有“边”这一姓,加上由疆、靖、乐、升演绎而来的姜、庆、骆、申,一共也只有五姓,呷哈的其他后裔去了哪里?

厘清这一切,超出了我,也超出了骆国龙、超出了当地人的能力半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正因有谜团未见谜底、悬念悬而未结,时间才在每一个被擦拭的过程里发出光亮。

好在,古路人都是呷哈家的,我们已经知道,骆国龙没有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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