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家 解良

小时候听父亲说我们老家在山东登州府，不知道登州府在哪里，遂去查看地图，眼睛累得好酸，也未查到“登州府”三个字。

登州府是我祖父的老家。我曾听父亲讲过祖父，父亲说，祖父走进我祖母生存的这片土地时，上无父母，旁无兄妹，孑然一身。祖父和祖母在县城北的一个小村里开了一爿小店，生育了二儿三女（据祖母说她的小女儿从炕上爬到开水锅里而夭折）之后，就早早地去了，甚至没有给妻儿留下一部完整的生平。父亲也没有回过老家，祖父去世时他才七岁，对老家那边的情况一无所知，仅仅是从祖父那里继承了一个“登州府”的概念。这概念再传给我，就像一个孩子大年初一早上给老祖宗叩头，叩头时万般虔诚，过后就把什么都忘到脑后了。

一路从辽东大山里颠簸出来，终于到了海边。我从小在大山禁锢中的县城里长大，虽然也见过几次海，嬉过几次海水，吃过几只螃蟹，那只是捋了一下海的皮毛。这一次由大连去烟台参加笔会，终于有了跨海的履历。虽说航程仅仅是日落后日出前的一段，却让我领略了海的博大，让我见到了海那边的老家。

在海上航行的这一夜，湿漉漉的海风带着老家的呼唤从海那边向我吹了过来，而痴迷于茫茫夜海的我却毫无觉察。看船头掀起的波涛在黑夜中白鲸般跃起，望船尾犁开的浪花在远处马队般消失，我的心只顾随大海起落，竟丝毫也没有想到客船正带我驶向老家。

到了烟台安下身，稿子还没写，就有人吵着要去蓬莱仙境一游。明白人说，那里是八仙过海的地方，登阁成仙，谁不想去那里沾一身仙气灵气呢？第二天一早，大家就租车去了蓬莱。进了蓬莱城就直奔蓬莱阁，正欲下车时，我偶然一抬头，见城门楼上豁然醒目地跳出“登州”两个金字。老家的概念这才猛然间从我记忆深处箭一样射出来。原来蓬莱就是登州府，我这不是回老家了吗？

丝毫没有感情准备，我无意中回到了老家，一时间有一种莫名的冲动。

记得曾听叔父讲过邻县一位同姓老人回老家探亲的故事。那位老人回老家探亲一去三月不归，儿子在家着急了，恐怕老人出了什么事情，便启程回老家去找，一到老家才知道，乡情难却，老人走不脱了。家家都请老人吃省亲饭，儿子来时，老爸还差二十多家没吃完呢。

多么想在老家的土地上吃一顿省亲饭啊，可我又去哪里吃呢？激动之后，我开始茫然。登州府毕竟不是一村一镇之地，偌大一块地面，老家究竟是哪个村哪个镇？是解甲镇还是解宋营？忽然想到了祖父留下的家谱，又为这张家谱而遗憾。我家的家谱即俗称的“老祖宗”那幅画。老祖宗供在叔父家，每年春节我都要携妻带女去为老祖宗叩头，以表达我对祖先在天之灵的孝敬。可是，这老祖宗上只记载了我家五代祖先的字号和牌位，却没有记录他们的出生地。不知是写“家谱”的人忽略了这一点，还是有意要为我们后人留下一种遗憾？我惆怅在蓬莱城里，既没有走向祖居地的线路图，又搞不到老家亲人的花名册，说不出的一种感觉。同伴们已经开始登城楼了，我还在原地徘徊……

登蓬莱阁的时候，我一心二用，一边想知道一点“登州府”从前是怎么怎么回事，又怕跟不上大部队，漏掉蓬莱阁的景点，思绪像身边上上下下的游人，一片纷乱。

都说蓬莱的海市蜃楼举世闻名，但它却可望不可及。老家对于我来说，不就是祖父留在我感情波涛上的“海市蜃楼”么？此刻，我觉得自己太像一封由千里之外寄回老家的信，无奈信封上却没有收信人的住址和姓名，无法投递给亲人。我真希望是这样，一个收发室的大爷冒味地拆开我这封无法投递的信，将我对老家的一片亲情读给老家听。当然，我也渴望老家能说给我一点什么，给我一片乡音。现实是，老家并不认识我，它什么也没有对我说。

踏着一层层石梯步步登高，我的思绪也一点点向着仙境走近，终于站到了八仙过海的地方。我靠在古城墙上远眺大海，一颗心被海风吹到了遥远的海平线那边。忽听身边一个东北游客大声顿悟：“哎呀妈呀，八仙过海原来是去了东北啊！”

此人一语，让我即刻想到了当年远离老家的祖先，悟到了祖先告别老家的内涵。八仙是从这里过海的，我家祖先也是从这里过海的。八仙过海是为了各显其能，我家祖先过海却是闯关东，仙能够在人间非凡地存在，我家祖先则实实在在地在东北开辟出一片新家园。人不如仙，仙却也有比不了人的地方。我家祖先在远离老家的辽东大山里繁衍着续命的炊烟，播下一群子孙，仙的家园却虚无缥缈，仙的后裔只能出现在古装电视剧里，狐也好，蛇也罢，都是由人扮演的。这么一想，我心里敞亮了，卸下了沉重，感觉到了轻松。老家是我家的祖先曾经住过的一个驿站，也是我祖父走出历史的一个起点。作为子孙，我沿着祖父的履历走回他的起点，对祖先耿耿在心，就是叶对根的缅怀与慰问。

傍晚，我离开了登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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