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生在巴黎：曾迷恋艺术的生活 现在学会生活的艺术

文 | 寇伟 严家豪

指导老师 | 张慧瑜

2018年12月1日，数万名“黄马甲”向巴黎市中心进军，街上到处都是暴乱的人群与严阵以待的警察。而在不远处香榭丽舍大街的一处阁楼上，留学生吴家豪正在伏案默默画着设计草图，耳边呼啸而过的，是装甲车的鸣笛声。这一天，著名的凯旋门博物馆遭到洗劫，无数艺术品被毁坏。

吴家豪是一位普通的留法学生，他所在的马兰欧尼学院和他租的房子在全巴黎最繁华和昂贵的地段，14平的老阁楼每个月的租金是1000欧元，而且没有电梯，水管等硬件设施也经常要维修，他本可以选择更宽敞更舒适的住房，但这里的环境让他无法抗拒：出门即是香榭丽舍大街，走两步路就到凯旋门，周围矗立着各种古老的欧式风情建筑，走在大街上也时常能够遇到以往只有在杂志封面上才能看到的巴黎街拍场景；就连五六十岁的老大妈都能像背着个买菜包一样从容地把LV驾驭出不一样的气场；骑着自行车的老大爷身上很有可能挂着价值几万元的时尚单品。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是为他身上的艺术细胞所量身定制的。在他的艺术理想面前，似乎一切问题都可以克服。

出生于画家世家的吴家豪，从小就体现出了极高的艺术热情与天赋，在同龄孩子还在打打闹闹的时候，他已经沉浸于艺术相关书籍之中。无论素描、山水还是涂鸦，他在各种各样的创作中都得心应手。在浓厚艺术氛围熏陶下比同龄人更加成熟和张扬的性格，使得他更为独特和敏感。而在此时，一位朋友所穿的黑色荆棘迷彩T恤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偷偷拍了张照回家上网搜索，当天晚上，他得知那件衣服的品牌，CLOT。

也从这一天开始，CLOT的创始人陈冠希成为了他的潮流启蒙导师，吴家豪开始狂热地追随着他的步伐，包括穿搭、思想、艺术理念和为人处世的态度，他的一切，都是从陈冠希的身上学到的。07、08年左右，中国的潮流产业才刚刚起步，移动设备和互联网还不发达，就连相关的杂志报刊也都是少之又少，但吴家豪在这两年搜罗到的潮流书刊，堆起来能放满一个书架。内地的服装产业较为滞后，他就隔三差五地往香港的舅舅那里跑，一个尚在念小学的大陆学生，却已经对香港的各大街区了如指掌。一个少年对于服装设计的梦想由此展开。

中学以来，吴家豪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安排自己的课余爱好，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他开始不再满足于对单品的追求和收集，转而开始自己进行创造，他把自己的藏品用来当做画布和解构的材料。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把自己再创作的作品挂上了社交网站Instagram，竟然有一个外国友人私信他想要高价购买，虽然因为各种原因最后没有达成交易。但这件事给了吴家豪一个启发：他不仅仅可以将服装设计作为自己的爱好，更能作为一生的事业和生活方式。这些年来，家里人给他这一业余爱好提供的思想和经济上的支持不可计数，但他不可能一辈子都靠家里的支持来“玩”时尚、“玩”潮流，吴僖开始发自内心地意识到，自己以后一定要”做”潮流，从事这一行业，才能真正地“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也就是那时起，他将法国巴黎——这一时尚之都，定为了自己的目标。他将前往巴黎求学，去拥抱最前沿的时尚与潮流。

因此，在中学阶段繁重的学习压力下，吴家豪依然挤出时间学习法语、研究申请事项，2017年，当闪闪发光的全世界公认的最为著名的时尚设计学府、诞生了众多国际奢侈品牌的创始人和设计师们马兰欧尼学院巴黎校区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他手中时，吴家豪仿佛看到，一扇通往未来的光明大门正在为他打开。全世界的服装潮流，正被自己握在手中。

然而，开始了的巴黎求学生活并未如他所想的那样轻松和理想，刚下飞机，吴家豪打车前往租好的房子，半个小时的车程就花费了数百元；为了尽可能地靠近艺术与方便上学，巴黎市中心的租金让他的生活变得十分拮据。除去房租，吴僖每个月的生活费是1000欧元左右，在法国的高物价环境下，这对于实操性强的服装设计专业学生而言显然不是特别充裕，更别提这笔钱还要用来支付一些时装展览的门票费用。在最基本的衣食住行方面，一碗最普通的炒饭要12欧元，吃一次中餐火锅至少花费30欧元，如果每顿都下馆子的话，他的恩格尔系数未免太高。为此，吴家豪不得不学会自己买菜做饭。一开始的过程是艰难的，由于掌控不好火候，功夫不到家，食材种类和特性跟国内相差甚远，有时候他迫不得已只能靠速食方便面度日。短短两年时间，吴家豪已经消瘦了许多。

破旧的阁楼在让吴家豪靠近时尚中心的同时，也衍生出了更多的问题。由于他住的是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老楼，很多硬件设施早已经落后于时代，比如他在顶层阁楼上洗澡，水声竟然会传到下面一层的住户那里，与脾气暴躁的法国人的矛盾就此展开：有一次，熬到深夜才做完绘图作业的吴家豪洗漱完毕准备睡觉，却被一阵暴躁而愤怒的敲门声吵醒，壮着胆子开门后发现是楼下的住户。吴家豪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并被威胁再在晚上洗澡就会叫警察来。不想造次生事耽误学业的吴家豪只能乖乖赔礼道歉。“有什么问题不能沟通吗？上来指着鼻子就骂，在中国，哪会有这种事。”吴家豪在朋友圈发了这样一条动态，巴黎初秋的夜晚，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人情的冷漠与异国的孤独。

如果仅仅是邻里关系，吴家豪并不会如此在意。更令他不适的是法国人对于中国人或多或少的敌视心理。黄皮肤的人在法国被瞧不起。走在街上时，经常会有法国小混混模样的人走到吴家豪面前，突然冲他伸出中指，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班里的法国学生经常用最脏的话骂他，但他一点也听不懂。他曾经在大街上被路过的行人骂： “滚回中国去”，也遇见过办事人员满嘴“les chinois les chinois”的种族歧视言论，被同学嘲笑“中国人善于玩把戏”之类。排外的法国人更加歧视法语不好的人，虽然吴家豪的口语不错，但看着其他中国同学或者亚洲同学被老师侧目还是有些难过。一些来自台湾同学对两岸关系不怀好意的挑拨，也令他时常感到迷茫和孤独。

更令人发指的是法国极低的办事效率，在法国，什么事情都要走程序，而政府员工上班一天喝四次咖啡式的工作效率又令人不得不吐槽。不同于中国的快节奏生活，法国人的生活节奏更偏向于慢悠悠而淡泊的一边，生活、办事习惯随意而不修边幅。特别是许多公职人员，对所有事情都是一副不上心的样子。在办理第一张银行卡的时候，本来几分钟就能解决的事情，硬是以各种原因拖了二十多分钟。而令人无话可说的是，银行距他的住处仅2分钟路程，过了整整一个月，他才收到对方寄来的信件，而该信件并不是用于邮寄银行卡的，而仅仅是用于提醒他去取卡的。如此，吴僖不得不用银联的银行卡在法国多交了一整个月的取款手续费。

而OFII居留生生效手续上，这个问题则更加突出了。没有办理完成这个手续，在法留学生就无法自由地出入其他申根国家，相当于无法前往其他欧洲国家，因此对于留法学生而言，OFFI尤为重要。这一次，法国公职人员的办事效率再次给了他当头一棒。吴家豪和几位同学前前后后三次去往OFII办公室办理均无功而返，反而被工作人员斥责辱骂。他预留了一整个月给OFII的办理，订好了一个月后飞往捷克的机票，然而最后过了整整两个月才办完，期间多次电话、现场询问均无果而终。吴家豪无奈地感叹道，相比于法国的办事效率，中国政府的工作效率简直飞快。

永无止境的罢工以及所有人对罢工保持的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态度让吴家豪这个中国人感到不可思议。当罢工来临的时候，公共交通会呈现出三辆车代替五辆车运营的状况;又因为罢工的影响，一大波人开着私家车上班，然后一种壮烈的景观就是人挤人，车挤车。机场是罢工的前沿阵地，所以预订的机票改签也是时常会发生的情况。吴家豪刚来巴黎两个月就发生了两次抗议政府的暴动，每次都把他吓得不敢出门，而具体情况也不敢多问。这种罢工和暴动，在巴黎反而是常态。近日爆发的抗议燃油税的“黄马甲”行动，数十万义愤填膺的法国人民更破坏了他在法国的日常生活。吴家豪笑称，法兰西人的浪漫与热情，不仅仅造就了艺术之都的美称，还伴随着一场场“革命”与“巷战”。

来到法国的吴家豪，在最初的一年内吃尽了苦头。“为什么不离开呢？”这是我的疑惑，也是最初一年内每一个孤独的时刻他都要拿出来自我发问的问题。当年怀抱着艺术理想而来，却又在生活的重压下迷失了方向，他曾经幻想的生活是学业与艺术的交响乐，而生活却给了他许多噪音。他曾经打着国际长途电话对着远在中国的亲人失声痛哭，也曾经躲在住处几天不出门消沉度日。这一切像是一场巨大的磨炼，没有奇妙的转折，也没有拯救他的圣人。在经历着坎坷的留学之路上，他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出国留学，除了“学”之外，更重要的是懂得如何克服各种文化和生活上的水土不服，更好地“留”在异国他乡。

吴家豪慢慢用一种更加积极的态度去看待巴黎，他开始重新审视童年的艺术梦想，去发掘巴黎这座城市的艺术之美，吴家豪一周有5天课，但课程一般都在下午，作业量也不算庞大，这给了他充足的时间去深入接触和了解真实的巴黎，探索内心的艺术灵感。毫无疑问，这座城市对于那些怀有艺术和时尚理想的人而言，简直就是天堂。每周他都能参观到至少两场高质量的艺术展览；地铁上没有拼多多广告，有的是各种音乐会、艺术展的消息；学校不定时地会有各种大牌的设计总监来举办讲座、招聘实习生……整座城市舒适、干净整洁而充满艺术的氛围，如果从这些方面而言，巴黎对于吴家豪来说是一座完美的城市：“所有的东西都明艳华丽，挤挤挨挨地堆叠在一起，烛光闪烁，映在涂金晒银的各种小物件上，让整个屋子像是个魔女诱骗路人的温柔乡。似乎每一件都没有什么用，又似乎它们都是这个空间的一部分，在构成这一种感觉和气氛上，爱与艺术确实是无关实用的好”。

在学业方面，宽松的课程安排给了吴家豪更多的自由自在的时间，老师上课讲的理论过于简单，他开始学着自主设计，课后拿着纸笔去艺术展与古玩店临摹和画草图。他在流光溢彩的艺术品之间流连。吴家豪逐渐觉得，他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学习什么，巴黎释放了他内心原本就有的一些东西。吴家豪在艺术之都中的学习，让他对于艺术的理解越来越深，他的作品得到了教授一次又一次的表扬，这也扭转着他身边的法国人们对中国留学生的刻板印象。

吴家豪也学着融入法国人的圈子，利用每年漫长的假期和朋友们去旅行，从阿尔卑斯省埃兹的蔚蓝海景到普罗旺斯的花田，再到滨海沙滩与凡尔登大峡谷，各处都留下了吴家豪的足迹，在此之中他也对自然艺术有着更深的感悟；面对日常生活中怀有敌意的法国同学，他学会着用幽默的口吻善意提醒，甚至开玩笑要法国人教给他法语中的脏话。他和法国朋友一起去酒吧喝酒狂欢，在深夜巴黎的街头放声歌唱。吴家豪走出了曾经自闭的圈子，学着融入一种全新而热情的文化之中。

虽然每日的生活依然不宽裕，偶尔也会遇到令他不快的人或事，“黄背心”的抗议活动也让吴家豪每个周末都无处可去。但除去这些生活和思想上的不适应，法国带给吴僖的主要影响依然是正面的。每当流连于各种精彩的艺术展，或是在国际大牌林立的街道上闲逛，亦或是在学院里感受设计大师的熏陶时，他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为之狂热。时至今日，他的理想依然是成为像陈冠希一样的艺术家，在未来的时尚潮流界和艺术界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并且和来到这座城市寻找自我的许多人一样，每天都在朝着自己的目标努力前进。

如今的吴家豪经常向我们抱怨，关于法国那些抗议者把城市搞得一团糟和政府什么事情也不做，不过相比一年多前的他，这种抱怨更像是随口的玩笑话。现在的他甚至会苦中作乐，到阳台上观察那些抗议者的穿着打扮和构图风格。他曾经迷恋艺术的生活，而现在学会了生活的艺术。

伍迪·艾伦在电影《午夜巴黎》里提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什么时段的巴黎是最好的？或者说，你愿意生活在什么时间的巴黎？至少，在留法学生吴家豪眼里， 巴黎不是那个电影中生活在跳蚤市场的法国女孩那样礼貌可爱，在雨中的pont neuf碰到并让你送她回家。但巴黎像是一位奔放的大叔，他在夜晚喝得醉醺醺生人勿进，而又在每一个早上伸伸懒腰，用最灿烂的微笑对你说： “Bonne journée”。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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