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庭餐桌上的光阴故事

□本报记者 江丹

妻子王宣一去世后，作家詹宏志开始学做她的菜。在之前的将近40年时间里，詹宏志看妻子王宣一做菜，以为那是理所当然，不过是身边能干女性的一个例子。可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一种文化传承，是一种思念方式。詹宏志重新整理出版了王宣一生前所著的《国宴与家宴》，并试着复刻妻子的宴席，他想以此告诉大家，王宣一还活在他心中，那些滋味也都还在，他虽然比较孤单，但会好好活着。

厨房和餐桌，母亲的生活态度

王宣一小时候，家里总有大大小小的宴会饭局，有些是父亲在工作上与宾客的正式应酬，有些是亲友与小孩的欢聚。小孩子们便将前者称之为“国宴”，彰显严肃隆重，将后者称之为“家宴”，以示轻松随意。

那时候，操办这些大大小小宴会的，便是王宣一的母亲。母亲出生于浙江海宁的一个世家，“历经十里洋场风华最盛的年代”，有好多年的生活过得像《红楼梦》大观园般。在王宣一看来，厨房和餐桌，意味着母亲的生活态度。“不论实际生活情况如何，我的母亲在厨房里，永远作风海派。即使有段时期，母亲总是从菜场欠钱欠到菜场尾，家里的餐桌上也从没有见过穷酸相。”王宣一在《国宴与家宴》里写道。后来，父亲身体状况不佳，王宣一记得自己多次和母亲到家附近的养鸡场去卖黄金，那应该是地下钱庄的一种。“但是我从不曾看到母亲唉声叹气，母亲每天仍是忙着煮鱼炖肉，亲朋好友进进出出，餐桌上的菜色一如往昔。”王宣一在书里回忆。

在王宣一的记忆里，每当庭院里升起炉火，表示又有大型的宴会了。一张定做的超大餐桌前，常常围满了一圈又一圈的人，菜品则以杭州菜做底，再混合扬州菜、苏州菜、无锡菜、上海菜等，酱油色泽是最主要的代表色，还有就是盘多碗多。

王宣一在《国宴与家宴》里回忆，这些宴会上，母亲会端出红烧甲鱼、清炖河鳗、蜜汁火腿、油爆田鸡等，但在这么多吓人的名菜中，她最拿手的招牌菜却是名称并不特别的红烧牛肉。后来，会不会做这道红烧牛肉，成为家族中是否继承母亲厨艺的关键。

但是，无论报菜名还是列菜谱，都不是王宣一写作《国宴与家宴》的初衷，怀念母亲才是一切的起头。在一场家族聚会上，年过半百的兄弟姐妹们聚在一起，话题多半是童年往事，而贯穿那些往事的竟然是母亲的盛宴。王宣一怀念从前环绕着母亲的那些日子，以及已然消逝的某种生活。“这本书记录的是那样一个年代，一个家庭餐桌和厨房里的光阴的故事。”王宣一解释。

继承母亲的厨艺，像母亲一样宴客

除了写书，王宣一怀念母亲的另外一个方式，便是复刻她当年的宴席，跟母亲一样，认真生活，认真请客。

王宣一曾在书里写道，母亲做过的大小菜色点心数百件不止，如果有人问她怀念的是哪一道，她却不能回答。

“母亲每天做菜给我们吃，就只有一道是最 怀念的吗？我想这问题对我们应该都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这真的不是一个菜名就解决的。吃不到了，什么都是好吃的，每天吃的时候，好像挑剔的时候比较多，嫌这嫌那的。”王宣一写道。

王宣一坦言，自己以前很不喜欢吃江浙菜，看到一桌子酱油菜色就没胃口，可等她后来自己宴请朋友吃饭时，最拿手的还是江浙菜，这是母亲对她的一种自然浸染。

除了继承母亲的厨艺，王宣一还深深领悟了母亲宴客的精神。与詹宏志结婚后，由于丈夫的好客和活动力，家中的朋友和宾客川流不息，王宣一就是那位要张罗众人吃食的宴会女主人。“宣一宴”在台湾文艺界小有名气，蔡康永、李宗盛、侯孝贤、张北海、马家辉、张大春、朱天心、梁文道等都去吃过。

“她慢慢一句句说给我们听她从小跟着母亲学做菜的故事，不时这里那里，透露一些她在尝试各种风味菜式之后的心得，再又通过她家厨房的窗口，让我们感受到宣一在她那个年代台湾一个温暖家庭中成长的点点滴滴。……如果宣一生在我家，那她这桌’国宴’和这桌’家宴’，就只能是饺子、包子、馒头、烙饼、炸酱面。”张北海回忆去王宣一家做客时的情景。

“不管朋友出现的时间是多么地不合宜，她在冰箱翻一翻，总能看似不费力气地端出让大家满意的正餐、点心或宵夜。”詹宏志回忆。1990年代初，杨德昌拍《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常常收工后跑去詹宏志家中，心情好就说些发现与体悟，心情不好就去骂甲批乙，但大多是半夜时光。詹宏志打着哈欠爬起来开门，王宣一也跟着起来问杨德昌吃饭没，如果没有，她就立刻去厨房张罗，“总能有一碗香喷喷的汤面加上几个小菜，或者竟煮一锅稀饭配上一桌子菜来”。

复刻宣一宴，留住妻子的手艺

詹宏志曾试着总结王宣一的“请客哲学”，跟开餐厅不一样，在家宴客，知道客人是谁，准备的宴席内容其实是一席对朋友说的话。有一次，他和王宣一从秘鲁旅行回家，就根据在秘鲁的饮食经验，做了一个“秘鲁宴”，邀请好友到家中共享。詹宏志解释，前来赴宴的既有同行的游伴，也有不曾同行的朋友，对前者来说，这场宴席是大家在秘鲁旅行的美好回忆，也是一路陪伴和照顾的感谢，对后者来说，这场宴席则是一场见闻和经验的分享。

“在宴席里可以向客人传递的信息太多了，我们可以表达对他们的关心或尊重，向他们解释我们的近况（去了哪里、吃过了什么），向他们叙述我们共有的回忆，或者邀请他们一同参加某种冒险（譬如尝试一种全新的料理）；而这些宴席的内容，不但会成为当天席上的话题与故事，也能把大家的情感拉得更靠近，而这不就是一切宴席的目的么？”詹宏志说。

2015年2月14日，王宣一在意大利的旅途中猝逝。詹宏志开始学做妻子生前的菜，之前的近40年里，他看王宣一做菜，认为那不过是身边能干女性的一个例子，自己大部分都不曾做过。詹宏志希望妻子的手艺和若干独有的菜肴不会在世界上消失，这是他的怀念方式，正如那些年里王宣一怀念自己的母亲那般。

王宣一逝世一周年时，詹宏志复刻宣一宴，邀请旧友赴宴。他根据两人在厨房中合作的记忆，把王宣一生前喜欢做的菜，重新做了一桌出来请大家吃。“所有的菜色都是出自宣一从前的旧制，我只想传真仿制，并没有创新或改良的意图。”詹宏志说。

这是一个带着感伤的惊喜宴席。在詹宏志看来，它代表自己说了很多想要对宾客说的话：

“是的，我们已经失去了她，不过她还在我们心中，那些滋味也都还在，我们不会忘记；而且，大家也不要担心，我虽然比较孤单，但会好好活着，你看，现在我也有能力让生活过得像从前一样，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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